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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懿不慌不忙,眼中澄澈如镜:“奴婢是一片孝心,但这一片孝心不是对死去的阿玛的,而是对皇太后的诚挚祝祷。奴婢知道今日是中元节,宫中请了雍和宫的喇嘛大师开坛祝祷,心想大师一定会诵读六字真言为太后祈福。奴婢无能,困锁冷宫之中,不能朝夕向太后请安,所以只好趁今日大师入宫祝祷,奴婢也跟随大师功德,念动真言。大师开坛后要将法器经文经幡送上法船焚烧,奴婢自知不能参与,所以只好在这里将亲手所写所诵的真言焚化,只当是放在法船上烧了,一尽心意。”
福珈沉吟着道:“回太后的话,奴婢也觉得,若是烧纸钱就该有纸钱的样子,否则烧给了那布尔大人也是无用的。至于七月十五的鬼节,烧这个倒是应景的,无非是没跟着太后和各位太妃太嫔放在法船上烧罢了。”她婉转看了如懿一眼:“倒也不算很违反宫规呢。”
太后的唇角略微浮起一点冷淡的笑意,望着成翰道:“你巴巴儿地跑来告诉哀家说冷宫有人暗烧纸钱违反宫规,如今你可看看,这是什么?”太后的笑容似一朵冰花凝在面上:“还劳动哀家到这种地方来,你可越来越会当差了。”
太后的语气并不严厉,恍若家常闲话一般。成翰却似受不住似的,膝下一软,即刻跪下了道:“奴才无用,奴才妄听人言。”
太后向着福珈微微一笑,神色淡然:“你是妄听人言,不过你是听了谁的话呢?哀家的身边,居然有人不把哀家当主子,而是一心窥伺旁人的心意,想要两面讨好。哀家看他是错了心思。”
福珈低眉垂首,淡淡道:“慈宁宫只有一心侍奉太后的人,没有敢和太后耍心眼的人。成公公,你可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太后望一望天色,盈然起身:“乌鸦都归巢了,咱们也回去吧。成翰,你就不必走了。”
成翰吓得大惊失色,连连磕头道:“太后,太后饶命!”
太后笑道:“今日是中元节,哀家不会想要谁的命。只是你那么喜欢为人做嫁衣裳,辛苦奔波,那哀家就把步步红莲的刑罚赏赐给你,让你折了双脚,也折不了为旁人尽忠的心。”
太后话音刚落,斜刺里忽然冲出一个人来,举起一把匕首便直刺太后心口。院中地方狭窄,随侍太后的太监宫女都守在门外,成翰吓得早瘫在了地上,身边只有一个福珈,根本是无法防备。
太后吓了一跳,本能地侧身一避,正好避开那劈向心口的一刀。太后毕竟是个养尊处优的女流,更兼有了年纪,躲开了这一刀,下一刀夹着凌厉的风劈面而来,根本是挡无可挡。如懿这一下心慌意乱,若是太后在眼前出了事,那可真真是……她下意识地扑了上去,一把推开那近乎疯狂的身影,护在了太后身前。
那人却似疯魔了一般,也不避讳如懿,挥起一刀又扑了上来。如懿死死挡在太后跟前,半分也不退让,眼看着那刀尖已经逼到了下颌,直直地要刺到咽喉里去。太后紧紧攥着她的肩,如懿只觉得自己都要撑不住了,加上雨后地上湿滑,她脚下一滑,整个人斜着向后倾去,又避开了几分。
趁着这点空隙,福珈和惢心都赶了上去,拼了死力攥住那人,才拖开了尺许。太后穿着花盆底的高鞋,兀自站立不稳,如懿紧紧扶住了她,连忙问道:“太后,您没事吧?”
太后惊魂未定,一手扶着她的手,一手紧紧按住心口,清白了脸色,道:“如懿,方才那刀尖就在你咽喉底下了。”
如懿大口喘息着,努力平息着胸口的紧张与慌乱,忙欠身道:“太后……太后无恙便好。”
趁着福珈和惢心拉住那人的工夫,外头的侍卫们一哄而上,立刻死死按住了那人。太后已经沉稳下来,扶着椅子坐下,喝道:“敢谋刺哀家,哀家倒要看看,到底是冷宫的哪位故人,有这么个好本事!”
福珈应声上去,劈面就是两个耳光,硬生生托起她的下巴来,仔细分辨片刻,道:“回太后的话,真是故人呢。”
太后微眯了双眼,冷笑道:“吉嫔?是你!”
吉太嫔满脸狰狞,声嘶力竭道:“我居然杀不了你!居然还是杀不了你!”
太后清朗一笑,指着天道:“不只你,许多已经上了天下了地府的人都想杀了哀家。可惜呀!”太后抚着身上精心绣制的夔龙牡丹纹样,朗声笑道:“成得了龙的始终是龙,蹦跶得再厉害想要翻龙门的,翻不过还是一条鲤鱼,一辈子困在水里!你从前在外头的时候斗不过哀家,被哀家发落来的冷宫,你以为进了这里反而能斗得过哀家了么?”
吉太嫔的眼底闪过一丝仓皇,态度却依旧强硬:“是吗?刚才要不是有人救你,你早就死在我的刀下了。”
太后仰天一笑,抚着鬓边一朵赤金莲花,轻蔑道:“在冷宫外年轻貌美的时候斗不过哀家,在这里关了这么些年就有指望了么?凭你这点本事,不过就是用蛮力伤人罢了。看来你不管长了多少岁,脑子却一点都没长进!哀家要是折损在你这点微末伎俩里,那才叫天亡哀家也!”
吉太嫔气得脸色发黑,徒然地伸手挠着,却也不过只在泥地上划出几条划痕而已。太后朗然一笑:“福珈,处置了她。别忘了成翰还等在那儿呢。”
福珈答应了一声。太后起身扶住小宫女的手,走了两步回头道:“好好惜命,留待来日吧。”
如懿的身体被惢心紧紧撑着,几乎是要喜极而泣,她的手在衣袖里紧紧攥住惢心的手,两个人手心里全是冷汗,连她自己也不能分辨,是欢喜过后的惊觉,还是劫后余生的痛快。她只知道,唯有握着惢心的手,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手,她才觉得自己也是活着的。不是冷宫的一块墙皮,一抹青苔。
太后施施然离去,仿佛方才的种种生死惊险,不过是谈笑间一抹云烟。如懿暗暗生出几分羡慕,何时何日,才会有太后这番定力呢?然后未及她细想,福珈已经扬了扬脸,由着几个侍卫将吉太嫔拖进了一间偏殿里。
如懿忙拉住福珈道:“福姑姑,吉太嫔是发了疯了,才会冒犯太后。她只是发疯,不是有意的。”
福珈拍了拍她的手道:“小主,别怪奴婢多嘴。太后的性子便是如此,饶了她一次不死,再敢有第二次,就必死无疑。只怕现在太后心里,正后悔当年留了她一条生路呢。您哪,好好看着,就当太后亲身指点您了。”
她说完,再不发一言,走到偏殿里,看着太后的近身侍卫将吉太嫔用一根粗粗的麻绳吊在了梁上,由着她双脚狂乱地挣扎,喉中发出呜咽的兽般的嘶叫,很快便没有了任何声息。
如懿靠在窗棂上,只觉得冷汗逼透了一层又一层衣衫,依稀恍惚,是她刚到冷宫的时候,那个吊死在悬梁上的不知名的女人。原来熬在这里,不过是这样凄惶地死去,死在自己手里,抑或是旁人手里。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回到空落落的房里,也不顾壶中的水是热是凉,一股脑儿倒在了口中,好像唯有如此,才能安抚自己一颗慌乱的心。外头小太监们责罚成公公的声音渐次低了下去,一开始是惊痛的呼号,哭爹喊娘地求饶,到了最后,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彻底没有了动静。
良久,两具肉体被拖出去的声音也彻底消失了。惢心满脸是泪,看着如懿道:“小主,咱们没事了,没事了!”她起身从床底翻出一大包纸钱与冥纸,“还好小主没用这样莫名其妙送进来的东西,否则今天半死不活在那儿受刑的人,就不是成翰,而是咱们了。”
042 玉镯(二)
如懿转过脸去,成翰双足留下的血痕在/文/灯笼黯淡的/人/光影下越/书/发显得如朵/屋/朵绽放在污泥地上的红莲,一步一血,步步触目惊心。如懿努力地抓着门框,因着被废不戴护甲,手指上留得寸许长的指甲抠在木质的门缝里,有轻微的嘶啦声。她轻声道:“是。差点就中了旁人的计,那么双足残废的人,就是我们自己了。”
惢心静静道:“还是小主警觉。”
如懿蹲下身,取过那包纸钱全部烧了,火光熊熊地染红了她苍白如纸的面颊:“惢心,如果是海兰送东西来,会不通过凌云彻的手自己这样塞进来么?而且送了那么多,好像浑然忘记了上回烧给端慧太子的纸钱还剩下许多。海兰是不会那么粗心大意的。”
惢心犹有余惊:“那小主怎会知道太后会来?”
“有人设了这个局,就是要引出大事来。宫里只剩下太后这个一家之主,冷宫里出了这样违反宫规的事,即便她自己不来,也会让跟前最贴身的人来。那么只要有人来,这个事儿就不怕了,就必定要让人知道,太后身边有为别的主子做事的人。太后岂能容得下身边有这样的耳目,咱们就能脱身了。”
惢心轻轻拍着胸口:“好险好险!奴婢还生怕出了什么差池呢。”
如懿沉下脸,看着微弱下去的火光最终化作了暗黑的灰烬,薄薄地散开,道:“若是不走在刀尖上,如何能走出一条血路来。也是吉太嫔处心积虑报仇,顺手给了咱们这样一个机会。太后既知道了咱们的忠心,又能替她除去不干不净的人,到用人之际,她会想起咱们的。只要有太后惦记,便多了一分出去的指望。”
她站起身,将烧完的纸钱灰烬一路洒在成翰双足留下的血迹之上,喃喃道:“阿玛,女儿不孝,只能料理完这些事之后才烧一点纸钱给您。您在九泉之下,一定要保佑女儿,保佑乌拉那拉氏,不要再受凌辱,不要没有出头之日。”她回望着吉太嫔被吊死的偏殿,闭上眼睛:“吉太嫔,我一定不会像你这样胡乱报仇,枉死他人手中的。”
她抬起头,天边墨云依旧,唯有几只昏鸦,啊啊地拍着肩膀,振翅飞走了。
这一阵安稳沉寂,便到了乾隆五年夏末的时候,楚粤苗瑶勾结滋事,皇帝念着苗瑶之事颇为要紧,牵涉亦广,留在圆明园处置到底不便,便下旨回了紫禁城中。而亦如皇帝和太后求子所愿,御驾回銮时,海兰已经怀孕三个多月了。
皇帝继乾隆四年四阿哥永珹出生后,一年之后又再闻喜,怀孕的又是这两年来颇为宠爱的海兰,如何能够不喜。加之太医说海兰的身体不够壮健,需得满四月后才能经得起舟车劳顿,皇帝便布置了下来,将延禧宫好好休整一番,再让海兰搬进去住。这一拖,便又得延迟半个月才能回銮了。
海兰有孕,原本也是不动声色,到了三个月胎气稳定才肯告诉皇帝。如此自然是合宫惊动,玫嫔与慎贵人犹自尚可,皇帝新宠的庆常在也不过一时的兴致,早被冷落了下来,也没得说什么。最伤心的莫过于慧贵妃,这一年来在圆明园,自是她恩宠最盛,却半点怀孕的动静也没有,只见别人一个个腹中有了骨肉,如何能不伤怀。皇帝虽然也极希望这位得宠十数年的爱妾能有孕身,然而亦是无奈而已。
而这边厢,如懿只盼着上回太后之事可以稍稍助力,却整整一年毫无动静,只是送进来的饭食略有好转,常常一荤一素,不再都是寒湿之物了。因着愁思缠身,因着饮食不思,如懿渐渐地瘦下来。这种瘦是无知无觉的,只是皮肉一分分地薄下去,薄下去,隐隐看得出筋脉的流动。待到夏末秋初的时候,身上因着屋子暑热的痱子褪了下去,手腕却比昔年细了许多,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镯戴在手上,已经能一骨碌地滚到手臂上。她想了想还是取下来搁在了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