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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用了多久的力气才逼出这一句话来:“为什么会死?孩子为什么会死?”
太医们吓得面面相觑:“这个……微臣也不知道,只能等胎儿拿出来才能计较。”
良久,如懿才能挪动自己已然僵硬的身体,她吃力地和海兰互相搀扶着起身,转到门边的时候,她抬头看到了脸色苍白如纸的皇帝。
真的是苍白如纸,他的整张脸,白而透,是那种透着无奈与绝望的锈青色,好像他整个人都那样钝了下去,失去了往日里英挺的活气,只余了单薄的剪影,就那样薄薄地立着。皇帝站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她看得清他眼底的悲伤与惶惑。可是她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静静地与他双手交握,希望以彼此手心仅存的温暖来给予对方一点坚定和支撑下去的勇气。
海兰静默地退下,由着他们悲伤而安静地相对。如懿清晰地看见,他眼底的疼痛清晰凛冽地蔓延开来。皇帝的声音带了丝崩溃般的颤抖:“如懿,你告诉朕,为什么朕的又一个孩子死了?如懿,为什么朕登基后,朕的孩子一个都活不下来?是不是天命在惩罚朕?惩罚朕得到了九五至尊的荣耀,却失去了父子天伦之乐?”
他的话像针刺一样钻进她的耳膜里,即便他贵为天下至尊,却也有这样生离死别不能言说的苦楚。如懿清晰地感到命运的无常如同一柄冰凉而不见锋刃的利刀,你根本不知道它隐藏在何地,只能默默地承受它随时随地都可能的锐利刺入,眼见着自己的血汩汩而出,生生忍住。
如懿沉默地拥住他,将自己心底的无望化作拥抱时的力气,支撑着他随时会倒下的身体。她知道自己的安慰如此无力,可是她还是要说:“皇上,您已经有了三位阿哥,您还会有孩子的。您放心,一定还会有的……”
有晶莹的液体漾得眼前模糊一片,几乎要喷薄而出,她却只能死死忍住,隐忍着不肯掉下。是,若连她都落泪,岂不让他更伤心。她仰起面,感受着夜来的风吹干眼底泪水时那种稀薄的刺痛,檐下的绯色宫灯被风吹得晃转如陀螺,像是磷火一样缥缈不定,更似夺取孩子性命的鬼魂那双不瞑的眼睛,嘲笑似的望着众生。她听着东暖阁里昏迷中的怡贵人断断续续惊痛的呻吟声,心底的无助越来越浓。她只得起身,将西暖阁里数十盏莲花台上的灯烛一一点燃,灼热的光线映得殿内几如白昼,地面上澄金镜砖发出幽黑的光泽,恰如皇帝脸上阴霾不定的锈青色,整个人似乎都被笼罩在深浅不定的阴影之中。
过了半个时辰左右,皇后也匆匆赶到了。她才俯身请安,太医已经捧了一个乌木大盘神色不安地过来。
皇帝吩咐了皇后起身,便问太医:“还能有什么事让你们如此慌张?”
许太医和赵太医互视一眼,慌忙跪下磕了个头道:“皇上容微臣细禀,胎儿已经打下来了,可是……”他犹豫片刻,还是大着胆子说了下去:“可是这胎儿有异,不像是寻常胎死腹中啊!”
皇帝烦躁道:“胎死腹中本来就不寻常,难道还要你们来告诉朕么?”
许太医连忙道:“微臣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和赵太医轮番伺候怡贵人的胎像,从诊脉来看,胎儿一直没有大碍。可是打下的死胎却……”
皇帝隐隐觉得不好,太阳穴上突突地跳着,脸色愈发难看:“死胎怎么样?”
许太医道:“从母体的脐带到死去的胎儿都周身发青,更可怕的是,胎儿已经成型,能看得出是个男胎,但……孩子却显然是中毒猝死的,若是长大分娩而出,按照中毒的情况,也可能是畸胎……”
许太医不敢再说下去,赵太医只得将木盘高高托起:“打下的死胎就在这里,皇上若是不信,可亲眼一观。”
皇帝迅疾地以两指撩起上面黑色的布看了一眼,如懿正好瞥见,只见里面血肉模糊一团,中间那团血肉的确是透着不祥的黑色。
如懿心里一慌,差点没呕吐出来,她弯下腰,抵挡着胸腔里搜心搜肺的酸楚和恐惧。皇帝的身体轻轻一晃,捧在手中的茶盏哐啷砸在了地上,他几乎是狂暴地站起来,怒吼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皇后一个支撑不住,差点晕过去,幸好莲心和素心牢牢扶住了。皇后连声道:“不可能!不可能!爱新觉罗家怎么会接二连三出这样的事……怎么会……”她忽然醒过神来,喝道:“你们说是中毒?是什么毒?”
赵太医挺起身子道:“若微臣与许太医没有猜错,是中了水银之毒。不知怡贵人以何种方式接触到了水银,不仅透过皮肤沾染,而且有服食的迹象,因为剂量太猛,所以导致胎儿被毒死腹中。而且若是水银慢性中毒,剂量不是如此之大,或许胎儿会长到分娩出母体,但有可能是畸胎或是天性痴傻。”他与许太医对视一眼,朗声道:“微臣还有一个推测,不知当说不当说。”
皇后当机立断:“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
赵太医道:“怡贵人从有孕便发热、大汗、心悸不安、失眠多梦,又多发溃疡,虽然很像是有孕之身常有的症状,但皇上和皇后不觉得这些症状很像一个人也得过的么?”
如懿心念一转:“你是说……玫贵人!”
赵太医道:“娴妃娘娘说得不错。恕微臣大胆推测,玫贵人的死胎或许不是意外,而是如怡贵人一般中了水银之毒,才会如此。”
皇帝大怒:“既然你们发觉怡贵人与玫贵人的症状相似,为何没一早察觉是中了水银之毒?”
两位太医磕头如捣蒜:“微臣说过,水银中毒的情状极慢,症状表现又与初孕的反应极其相似。若不是怡贵人母体不如玫贵人强健,导致未足月便胎死腹中,根本就难以察觉。”
皇后不觉失色:“那么你说的水银,宫中何来此物?”
许太医道:“以朱砂稍稍提炼,极容易便可得到。宫中佛事诸多,宝华殿中有的是朱砂,唾手可得。连太医院配药也是常用,只怕谁都能得到。”
皇帝的双手握紧,青筋直暴:“你们何以敢推断玫贵人的胎也是如此?当时为何没有太医说是水银祸害?”
许太医惶惑道:“微臣没见过玫贵人的死胎,所以不敢妄言。只是以玫贵人和怡贵人的症状来推测。怡贵人的胎儿也是侥幸,因为这种水银的毒是在胎儿幼小时才会明显,有全身连着脐带乌黑的症状。若等怀胎满八月,产出时即便是死胎也不过肚腹泛青而已,症状与其他死胎的差异便不明显了。”
皇后的声音极轻:“皇上,臣妾分明记得,玫贵人的胎是泛青的。”她沉声,如钟磬般郑重,道:“皇上,若玫贵人和怡贵人的胎真的是中毒,那就是说,死胎并非是天意惩戒,而是有人蓄意为之,谋害龙胎,动摇国祚祥瑞。臣妾以六宫之首的身份,请求皇上彻查此事,以告慰两位龙胎的在天之灵。”
皇帝的眼中闪过雪亮的恨意,冷冷道:“查!朕倒要看看,是谁有这样的胆子,敢谋害朕的孩子!”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彻查龙胎之死的事情上,没有谁记得,去看一眼尚且昏迷未醒的怡贵人。如懿独自走到暖阁门外,掀起锦帘一角,看着华衾锦堆中昏睡的女子脸色苍白若素,一双纤手在暗紫色锦衾上无声蜷曲,空空的手势,像要努力抓住什么东西。她眼中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她再清楚不过,怡贵人想要抓住的,再也抓不住了。
因为连着两胎皇嗣出事,连太后亦被惊动,一时间层层关节查下去,雷厉风行,连怡贵人身边侍奉的宫人也一个没有放过,一一盘查。宫中大有草木皆兵之势,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连素日性子最张扬的嘉贵人也避在自己宫中,足不出户。
慎刑司的精奇嬷嬷们最是做事做老了的,慎刑司的七十二样酷刑才用了一两样,便已有人受不住刑昏死过去,有了这样的筏子,再一一问下去便好办得多了。
怡贵人的孩子死后,皇帝也甚少过来安慰探视,即便来了也稍稍坐坐就走了,一心只放在了追查之上。倒是皇后顾念着主仆之情,虽然自己的二阿哥还在病中,倒也过来看望了几次。
怡贵人醒来后一直痴痴呆呆的,茶饭不思,那一双曾经欢喜的眼睛,除了流泪,便再也不会别的了。加之太医说她体内残余未清,每日还要服食定量的红花牛膝汤催落,对于体质孱弱的怡贵人,不啻于是另一重折磨。如懿和海兰一直守着她,防她寻了短见。她却只是向隅而泣,嘶哑着喉咙道:“娴妃娘娘放心,不查出是谁害了嫔妾的孩子,嫔妾是绝不会寻短见的。”说到这句时,她几乎已经咬碎了牙齿:“嫔妾侍奉皇上这么多年才有了一个孩子,他是嫔妾唯一的期盼和希望。到底是谁?是谁这么容不下嫔妾的孩子!”
是谁要害孩子?连如懿自己也想不明白。她只能端过一碗燕窝粥,慢慢地喂着怡贵人,劝慰道:“吃一点东西,才有力气继续等下去,等你想要知道的事。”
一碗燕窝粥喂完的时候,却是皇后身边的赵一泰先来了。
他道:“请娴妃娘娘和海贵人、怡贵人稍作准备,皇后娘娘请三位即刻往长春宫去。”
如懿搁下手中的碗道:“什么事这么着急?怡贵人尚在静养,能不能……”
赵一泰道:“皇后娘娘相请,自然是要事。何况事关怡贵人,还请怡贵人再累也要走一趟。”
话既如此,如懿便命人备下了轿辇,即刻往长春宫中去。待得入殿,皇帝与皇后正坐其上,各宫嫔妃皆已到场,连在雨花阁静修的玫贵人也随坐其中。三人入殿后一一参见,便各自按着位次坐下。皇后见怡贵人病弱难支,不免格外怜惜,道:“赵一泰,拿个鹅羽软垫给怡贵人垫着,让她坐得舒服些。”
怡贵人忙颤巍巍谢过了,皇帝道:“你身上不好,安心坐着便是。”
慧贵妃扬一扬手中的丝绢,慵倦道:“外头春光三月,正当杏娇莺啼之时,皇后娘娘不去御花园遍赏春光,怎么这么急召了臣妾等入长春宫呢?”
皇后一向端庄温和的面庞上不由得浮起几分愁苦之色:“自去冬以来,宫中皇嗣遭厄,悲声连连,本宫与皇上都忧烦不堪,春光再好,也无心细赏。今日急召妹妹们前来,是因为怡贵人胎死腹中之事已有了些眉目,须得找人来问一问。这既是后宫之事,自然应该是后宫人人都听着。”
怡贵人神色一紧,忙问道:“皇后娘娘所说的眉目,是知道害臣妾孩儿的人是谁了么?”
皇后温言道:“怡贵人,少安毋躁。此事关系甚大,本宫与皇上也只是略略知道点眉目罢了。至于事情是否如此,大家都来听一听便是。”
皇帝道:“皇后既然查出了点眉目,有话便说吧。”
皇后看一眼身边的赵一泰,赵一泰击掌两下,便见许太医与赵太医一同进来。
皇后沉声道:“众人都知道怡贵人身罹不幸,龙胎死于腹中,乃是受了水银的毒害。本宫却百思不得其解,怡贵人房中并无水银朱砂,娴妃和海贵人对怡贵人的饮食起居也格外小心,照理说是不会出事的。欲查其事,必寻其源,臣妾让人翻查了怡贵人房中的器物,才发现了这些东西。”
皇后扬一扬脸,莲心捧着一个紫铜盘子,上面放着一对雕银花红烛并一些烧碎了的炭灰。皇帝取过那对红烛看了一看,疑道:“不过是寻常的红烛,怎么了?”
皇后微微摇头,伸手将其中一根拗断了,道:“请皇上细看,这蜡烛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