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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懿的眸光坦然望向他,“会。若是此人做了臣妾绝不能容忍之事,臣妾会算计。”
“你倒是个直性子,有话也不瞒着朕。”皇帝凝视着她,似乎要看到她的心里去,“那你会不会算计朕?”
如懿心头一颤,有无限的为难委屈夹杂着愧疚之意如绵而韧的蚕丝,一丝丝缠上心来。她对他,并不算坦荡荡,所以这样的话,她答不了,也不知如何去答。良久,她抬起眼,直直地望着皇帝,柔声而坚定:“但愿彼此永无相欺。”
皇帝望了她许久,轻轻拥住她道:“有你这句话,朕便安心了。”他长长地叹口气,“如懿,朕今日见了晞月,听她说了那么多话,朕一直觉得很疑惑。人人都以为朕宠爱晞月,连晞月自己也这么觉得,可是到头来,彼此的真心又有几分?”他抓着如懿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隔着绵软的衣衫,她分明能感触到衣料经纬交错的痕迹下他沉沉的心跳。皇帝有些迷茫,“如懿,朕知道怎么让一个女人高兴,怎么让一个女人对朕用尽心思讨朕的喜欢,可是朕忽然觉得,不知道该如何去爱一个女人。从没有人告诉朕,也没有人教过朕。父母之爱是朕天生所缺,夫妻之爱却又不知如何爱起。或许因为朕不知道,所以朕有时候所做的那些自以为是对你好的事,却实在不是朕所想的那样。”
如懿看着他的神色,仿佛一个迷路的孩子,极力寻找着想要去的方向,却又那么不知所措。她无言以对,只是紧紧地拥住他,以肉身的贴近,来寻觅温暖的依靠。
许久,皇帝的神色才渐渐安静下来,向外扬声道:“李玉,传朕的旨意。”
李玉忙进来答应了一声,垂着手静静等着。
皇帝沉着道:“贵妃高佳氏诞生望族,佐治后宫,孝敬性成,温恭素著。着晋封皇贵妃,以彰淑德。娴妃、纯妃、愉嫔,奉侍宫闱,慎勤婉顺。娴妃、纯妃着晋封贵妃,愉嫔着晋封为妃,以昭恩眷。”
如懿忙敛衣跪下:“臣妾多谢皇上厚爱。”
皇帝扶住她道:“要你和纯妃同时晋位贵妃,已经是委屈了你。可纯妃为朕诞育了两位皇子,又抚养了永璜,朕不能不多眷顾。”他顿一顿,“愉嫔生育之后一直不能侍寝,朕也不勉强她,至少她生下了永琪,让你和朕都有了安慰。”
如懿微微动情,按着永远平坦的小腹,感伤不已:“是臣妾无能,不能为皇上诞育子嗣。”
皇帝抚着她的肩膀道:“会有的,以后一定会有的。”
星河灿灿,盈盈相语。这样静好的时光,宛如一生都会凝留不去。
两日后,乾隆十年正月二十五日填仓日,皇贵妃高佳氏薨。
众人都说,高佳氏是熬死在咸福宫中,更是盼着皇帝盼了这些年,活活盼死的。当然,这样的话只会在宫闱深处流传,永远也流不到外头去。
在外人眼里,他们所看到的,是高晞月被追封为慧贤皇贵妃。追封的册文亦是极尽溢美之词、哀悼之情:
赞雅化于璇宫,久资淑德;缅遗芳于桂殿,申锡鸿称。既备礼以饰终,弥怀贤而致悼。尔皇贵妃高氏,世阀钟祥,坤闺翊政,服习允谐于图史,徽柔早着于宫廷。职佐盘匜,诚孝之思倍挚,荣分翚翟,肃雝之教尤彰。已晋崇阶,方颁瑞物。芝检徒增其位号,椒涂遂失其仪型。兹以册宝,谥曰慧贤皇贵妃。于戏!象设空悬,彤管之清芬可挹,龙文叠沛,紫庭之矩矱长存。式是嘉声,服兹庥命。
这篇册文,不仅极尽哀情,宣昭皇帝对早逝的慧贤皇贵妃的悲痛哀婉之情,连私下作诗娱情,皇上亦是念念不忘。皇帝将亲笔所书的挽诗《慧贤皇贵妃挽诗叠旧作春怀诗韵》亲自在祭礼上焚烧,以表长怀之意,六宫妃嫔无不艳羡。连皇后亦道:“皇上待皇贵妃情深意长,皇贵妃死前请求皇上以‘贤’字为谥,皇上答允。但愿来日,皇上亦将此‘贤’字赠予臣妾为谥号,臣妾便死而无憾了。”
皇帝不以为然:“皇后春秋正盛,怎么出此伤感之语?”
皇后悄然注目于皇帝,试探着道:“我朝皇后上谥皆用‘孝’字。倘许他日皇上谥为‘贤’,臣妾敬当终身自励,以符此二字。”
皇帝的神色并不为所动,仿佛是在褒扬,却无任何温容的口气:“皇后好心胸,好志气。”
皇后垂泪道:“皇贵妃去世之后,皇上悲痛不已,再未进过臣妾的长春宫,定是皇上想到臣妾与皇贵妃相知相伴多年,怕触景伤情罢了。”
皇帝漠然一笑置之:“皇后能这样宽慰自己,自然是好的。”
皇后福一福身道:“这些日子皇上除了娴贵妃,很少召旁人侍寝,但请皇上节哀顺变。”
皇帝并不看皇后一眼,只道:“皇后的心思朕心领了。朕也想皇后与慧贤皇贵妃相伴多年,她离世你自然会哀痛不舍,所以不去打扰皇后。至于朕对皇贵妃的哀思,每年皇贵妃去世的填仓日,朕都会写诗哀悼,以表不忘皇贵妃因何逝世。”
皇后面上苍白,身体微微一晃,勉强笑道:“皇上情深意长……”
如懿在侧道:“皇上自然是情深意长,所以今夜只怕还要悼念皇贵妃,对着皇贵妃的画像倾吐衷肠。只怕皇贵妃临终前说不完的话,梦中相见,还要与皇上倾诉呢。”
皇后勉强撑着笑容:“皇贵妃早逝,最牵挂的不过是家中父兄。臣妾恳请皇上,若是眷顾贵妃,也请眷顾其亲眷,让贵妃瞑目于九泉。”
皇帝不置可否,只是凝眸于皇后:“皇贵妃福薄身死,不能追随朕左右,朕哀恸不已。然而其父兄之事,当属朝政,岂干后宫事宜?譬如皇后兄弟犯法,朕当奈何?不过一视同仁而已,那么皇贵妃父兄若不勤谨奉上,朕也不能以念皇贵妃而稍稍矜宥。”
皇后神色愈加难堪。如懿温言道:“皇上内外分明,不以私情而涉朝政。皇后娘娘陪伴皇上多年,自然也清楚。皇上何必以此为例?话说回来,皇上也正是器重皇后娘娘的弟弟傅恒大人的时候呢。”
皇帝如常含笑:“是。皇后无须多心。”
皇后欠身为礼:“傅恒年轻,还缺历练,皇上多磨炼他才好。否则身为公卿之家,凡事懈怠,臣妾也不能容他。”皇后目光一滞,忽然凝视如懿手腕,笑吟吟道,“娴贵妃,本宫赏你的莲花镯呢?怎么不戴了?”
皇帝仿佛不经意似的,道:“那镯子本是和皇贵妃的一对,既然皇贵妃离世,那镯子也戴得旧了,朕让娴贵妃换了。对了,还有一件事,朕想着大阿哥的生母哲妃死得可怜,朕会一并下旨,追封哲妃为哲悯皇贵妃。”
皇后讷讷道:“那,也好……”
皇帝并不容她说完,语气冷漠:“你跪安吧。”
皇帝许人“跪安”,于外臣是礼遇,对内嫔妃,则是不愿她在跟前的意思了。皇后如何不明其中深意,脚下一个踉跄,到底稳稳扶着素心和莲心的手,含悲含怯退下了。
待回到长春宫,莲心便出去打点热水预备皇后洗漱。寂然无人之时,皇后才露出强忍的惊惧之色,拉住素心的手惶然道:“你说,高晞月临死前是不是和皇上说了什么?皇上说哲妃死得可怜,哲妃死得有什么可怜的?当日闲言四起,本宫还特意着人查问了,太医也说了是暴毙而亡,并无疑迹啊。”
素心忙挤出一丝笑容安慰道:“奴婢去问过彩珠,皇贵妃临死前是单独和皇上说过话,但说了什么也无人得知。至于皇上说哲妃死得可怜,大约也是怜惜她年轻轻就走了,没什么旁的意思!”
皇后神色恍惚,唯有一种破碎的伤痛弥漫于面容之上。她紧紧捏着素心的手腕,几乎要捏出青紫的印子来,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寻得支撑躯体的力量:“本宫与皇上多年夫妻,可是哲妃死后,皇上渐渐有些疏远本宫,他所思所想,本宫全然不知。太后也一直对本宫有所防范,若非如此,本宫又何必安排成翰在太后身边?皇上对本宫若即若离,本宫永远都不知道自己做得合不合皇上的心意,会不会一个不测便失去所有的一切!本宫永远都在茫然的揣测中惶恐不安。若非如此,本宫也不会急着笼络王钦,逼着莲心嫁给王钦,才能借着王钦窥得皇上的一点点心意。”
素心抚着皇后瘦得脊骨突出的背,柔声劝和:“娘娘一切都是为了皇上,皇上终有一天会明白的!”
皇后潸然落泪,连连摇头:“或许本宫真的是错了,莲心不堪重托,嫁与王钦也是白费,反而断了王钦这条路子。或许当日是你嫁给王钦,周旋圆滑,一切都会好些。只可惜本宫当日一念之差,听了嘉妃说你得力,又见莲心是汉人出身,才做主将莲心嫁了出去。”
素心的眼底闪过一丝怯色,抚着皇后的手不觉加重了力气,勉强笑道:“皇后娘娘别这样说,是奴婢无用,不能替娘娘分忧。”她眼珠一转,笑吟吟道,“娘娘且宽心,皇贵妃为人糊涂,一向敬畏您顺从您。但有一样她是明白的,若是出卖了您,便是出卖了她自己,还会把高佳氏全族给连累进去。她不敢!您且看皇上追谥她为皇贵妃,便知道皇上什么都不知情呢。”
皇后的手按着心口,凄然笑道:“她不敢!但愿她不敢!”她的神色陡然变得凄厉,“即便她敢,本宫也是唯一的皇后,永远是皇上唯一的妻子!谁也别妄想动摇本宫!”
皇帝对皇后的冷落,便是从慧贤皇贵妃死后而起。那三个月,除了必需的典庆,他从未踏足长春宫一步,连皇后亲去西苑太液池北端的先蚕坛行亲蚕礼这样的大事,也只草草过问便罢了。
那种冷落,实在像极了慧贤皇贵妃生前的样子。然而,皇帝这样的冷落也并未引起六宫诸多非议,因为除了皇后宫中,东西六宫他都不曾踏足,身体的抱恙让他无暇顾及六宫嫔妃的雨露之情,只避居养心殿中养病。
这病其实来得很蹊跷,是从慧贤皇贵妃死后半个多月皇帝才开始发作的,一开始不过是肌肤瘙痒,入春后身上渐渐起了许多红疹子,大片大片布及大腿、后背、胸口,很快疹子发成水疱,一个个饱含了脓水,随后连成大片,不忍卒睹。且随着病势沉重,发热之状频频出现,皇帝一开始还觉得难以启齿,不愿告诉太医,病到如此,却也不能说了。
最先发现的人固然是如懿,一开始她还能日夜伺候身侧,为皇帝挑去水疱下的脓水,再以干净棉布吸净,可是皇帝发病后,她的身上很快也起了同样的病症,方知那些红疹是会传染的,且如懿日夜照顾辛苦,发热比皇帝更重,也不便伺候在旁,便挪到了养心殿后殿一同养病。
第十一章 复恩
如此一来,连太后也着了急,一日数次赶来探望,却被齐鲁拦在了皇帝的寝殿外。齐鲁忧心忡忡道:“皇上的病起于疥疮,原是春夏最易发的病症,却不知为何在初春便开始发作起来了。”
太后扶着皇后的手,急道:“到底是什么症候,要不要紧?”
齐鲁忙道:“皇上怕是接触了疥虫,感湿热之邪,舌红、苔黄腻、脉数滑为湿热毒聚之象。湿热毒聚则见脓疱叠起,破流脂水。微臣已经协同太医院同僚一同拟了方子,但之前皇上讳疾忌医,一直隐忍不言,到了今时今日,这病却是有些重了。”
太后遽然变色,严厉道:“这些日子都是谁侍寝的?取敬事房的档来!”
皇后忙恭声回答:“太后,臣妾已经看过记档,除了纯贵妃和舒嫔各伴驾一次,但纯贵妃刚有身孕,之后都是娴贵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