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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作家纪德(AndrcGidc)在论古典主义时说:“古典主义的美点是‘质朴’,浪漫主义则始终带有骄傲和炫惑。完善的古典主义绝不含有个人的禁止,但含有个人的服从,个人的隶属;字在句中隶属,句在页中隶属,页在书中隶属。”
这话说明了浪漫主义和古典主义作家对形式态度的异同。在现代文学的发展上,形式(语言和文体)问题,仍然是一个作家要思考而且必得娴熟的课程。
最多的言语常常只具有最少的含义;有效的言语并非止于言辞以内(言有尽),而是从言辞以外去探索(意无穷)。从情绪过渡到言语,用言语来启示思想,自然是掌握形式的途径,但言语绝不能越过情绪和思想,成为一大堆空洞的余响。语言是传达情感思想的介质,是手段的外延关系,而非本质和内涵。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散文(下)仇恨酝酿的苦酒(2)
形式论者常常说艺术的伟大是因为形式的伟大,那只是单方面谈到形式重要时的一种强调语气,并非意味着形式可以决定一切。过分地依赖形式、溺爱形式,甚至玩弄形式,会使一件作品的内在与外在互相分离,互相孤立,照中国古人说法是以词害意,文胜于质。
浪漫主义是放任形式的豪奢者,写实和自然主义是形式的反动者,二者都似乎未能找到表达的均衡点。只有古典主义,依纪德的立场看,特别是法国的古典主义(纪德说法兰西是古典主义的祖国及其后逃亡之处),为我们树立了形式运用的典范。
优秀的古典主义,永远以有限词语而表达无限内涵,它是一种简洁、质朴、内持、懂得制约和滤清的艺术。这种艺术,在欧洲曾经跟浪漫主义进行过长期的斗争,几乎所有重要的作品,都是靠着这种斗争而诞生。至于写实和自然主义,在与浪漫对立的角度上,他只是一种古典的精神的再现和回归。
“美是真,而真是美”(济慈语)。前句指的是形式,后句指的是内容,但极致、绝对的美总给人以颓废的感觉,历来文学论著对于形式主义的声讨,大概是基于这个原因吧。
附记:近读纪德的《论古典主义》和评论家茹拜(Joubert)的《思维录》,反复玩味,爱不忍释;通过了自己对语言的思考,把其中的精义记在这里。
形象
有一次以画芭蕾舞知名的法国大画家特嘉(Dagas)问好友诗人马拉美(Mallarmc)说,他有许多美丽精彩的“观念”,很想写成诗,但拙于表达,难以成篇。马拉美回答特嘉说,写诗不用“观念”啊。
马拉美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观念根本不属于诗的范畴,是属于思想的范畴。观念可以造成柏拉图、康德和爱因斯坦,但却无法造成诗人;思想家不是诗人,虽然诗人一定得有思想。
从观念到诗的演化是一种美学上的逻辑程序,也即形象(Image)诞生的程序。观念的内容只说明一个人对生命推理的深度,形象的内容却可说明他对生命感觉的深度。推理的直陈不等于诗,感性的演义才是诗。
诗的魅力来自形象的魅力。它给予一首诗“音”、“色”、“形”、“动作”和“表情”,它使一首诗站立起来成为生命最具体生动的象征。
伦理的、美学价值的完成是判断形象运作的标准;诗人是否圆满地完成对社会的美之服务,那要看诗人有没有在形象中完成了诗。
让我们从这个认识里出发。
语字
如果说罗丹(Rodin)作品的全部奥秘来自石头,那么诗人诗作的全部奥秘来自语字。
老年的歌德(Gocthc)有一次对人发出这样的感喟,他说他要是能够更精确、切要地抓牢语字,也许可以写出更好的作品来。如此的喟叹自然是一代文豪的虚心,但恐怕也是由衷之言。
事实上作家一生的最大战斗便是与形式的战斗。对文学来说,形式中首要的条件乃是语字;因此,作家一生的最大战斗便是与语字的战斗。
生命是诗的原形质,而语字,却是体现这一原形质的惟一媒介。没有语字,就没有诗;如像没有生命就没有诗一样。
主题思想的具体化,人性内涵的典型化,社会殊相的共相化,客观存在的综合化,都要通过语字此一“工具”才能体现出来。
语字是一种工具,而工具是没有生命的;工具必须与诗人(使用它的人)的生命加在一起才有生命。由于二者的依存关系是如此的密切,诗人在寄托、灌注自己给语字之前,一定要理解语字的性质、它的产生条件、它的最大容量和极限,以及碰到放任或制约两个完全不同的对待后的变化与结果。这是诗人的先决智识,也是最后的课题。
里尔克(Rilke)认为好诗(也可以说是语字)是从“需要”中产生的。诗人向外走,走向生命环境(客观)的尖端,向内走,走向生命的诞生(主观)的发源,去寻找那个“需要”、那个“回答”。经过漫长的等待之后,终于,有一天“需要”说话了,“回答”回答了,诗人的生命语字便泉也似的涌流出来。
一个生命,一群语字,一首诗。
词类
法国启蒙期的思想巨擘和文章家伏尔泰(Voltaire)说:“形容词是名词的敌人。”
德国浪漫主义主要诗人诺瓦里司(Novalis)说:“形容词是诗的名词。”
两位大师的观点事实上是站在同一问题的两端,各人都有一些道理,也都不免偏颇。
“名言”(词)的世界是一个没有表情的世界,只能界定意义而无法演示形象;而形容词为名言重新命名,为它化装,为它穿上美丽的衣裳,赋予它鲜活的生命,这本来是好的;但处在今日这个语言空洞、夸张甚至不诚实的时代,我宁可站在伏尔泰的一边去思考。
常见的情形是:很多诗只是一些比喻的堆积,诗人变成了一个只会“打比方”的人。像“在现实的刀俎上/真理被鱼肉着”、“在我舌头的音乐台上/辣椒歌唱着”等等随口可以“拈”来一大堆的句子,究竟有什么诗的实质呢?依此类推如“暮色的帷幔”、“月光的面纱”、“时间的云梯”等“什么的什么”的句型,充其量只能视为一种初级的修辞练习。
词类的运作技巧,不应该是评判诗人惟一的标准,但作为一个文字艺术工作者如不谙形容词如何成为“诗的名词”的奥秘,那不仅是名词的敌人,也是诗的敌人了。
后记:
近读作家刘西渭(李健吾)的诗论和诗人冯至的一些散译,对于他们早在四十年代于中西诗学就有那么深入的触及与思考,敬佩不已。我这辑短札,不过是攀住他们的竹竿,所开放的几朵小小牵牛花而已。无以名之,名之曰《夜读杂抄》。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散文(下)雪楼小品(九题)(1)
洛夫(加拿大)
窗的美学
当暮色装饰着雨后的窗子
我便从这里探测出远山的深度
在玻璃上呵一口气
再用手指画一条长长的小路
以及小路尽头
一个背影。
有人从雨中而去
这是我早年写的一首小诗,如就我的整体风格而论,这只是我所有作品中的一件手工艺品,但却被许多诗选所采用,且颇获读者喜爱。这首诗有情节,有呼之欲出的人物,以及一种令人感到扑朔迷离、疑真似幻的气氛。在这首诗中,我把窗子当作一个探测外在世界的心灵触角,让想像在一个有限的框子里作无限的飞翔、幻化、停格、扩展。
我的窗子永远是一幅画,其内容随四季的嬗递而变换,春夏多是彩色的油画,而秋冬则日渐渗开为一幅沉郁的水墨。在北美,十二月至三月之间多雨,画面大多变得朦胧而阴黯,有如张大千的泼墨,可探测出这山的深度,但也不免令人窒息。如遇大雪,情况又自不同。在窗下看雪,实为一绝美的经验。去年十二月初某日清晨,隔着窗玻璃只见飞舞的白雪夹着黄色的落叶,冉冉地飘落在绿色的草地上,这顷刻间呈现眼中的色彩缤纷的景象,美极了!只看得我心旷神怡,如醉如痴,不知身在何处。我家后窗正对着温哥华的北山,山顶终年积雪,当晴天万里无云时,远远望去,总会把那皑皑的绝峰想像为一个纤尘不染的神话世界。
明末张潮在《幽梦影》中说:“窗内人于窗子上作字,吾于窗外观之,极佳。”如果他看到我在窗玻璃上呵一口气,然后画一个人向雨中的远方姗姗而去,不知他有何感想?
雪落无声
去年的雪下得较晚,我卜居的低陆平原温暖如春,过了一个绿色圣诞。为了营造一点佳节气氛,当天特别去柏树(Cypress)山顶看雪。列治文区到今年元月十二日才见到第一场大雪。晨起掀开窗帘,顿觉室内四壁皎然,探首窗外,只见宇宙一片光明。雪落无声,万物都在鹅毛大雪的覆盖下失去了颜色,失去了距离,也失去了个性,天地间只充塞着无边际的寂静,其实也不是寂静而是空无。后院白杨萧疏的枯枝无风自动,在难以觉察的颤抖中,积雪沙沙而下,仿佛落在我的胸中,竟然不起一丝涟漪。这时我手捧着一杯热咖啡,站在落地玻璃窗前看雪,屋顶上是一片消失了时空的白,其间蹲着一只黑鸦,不叫不啼,两只小眼睛在做全方位的转动。这使我想起美国诗人史蒂文斯的那首《十三种看山鸟的方法》的诗来。我也有我看乌鸦的方法:它的存在使我更加孤寂。
前年初来温市即遇一场六十年来最大的雪,也是我平生所见最美最令人兴奋的一场,由于来得猝不及防,整个人被一种茫然的感觉所攫住,初有惊艳的紧张,却不感到任何压力。我突然兴起了挥毫写狂草的豪情,于是脱去外衣,卷起袖子,取来一支大号的羊毫醮着浓墨,展开宣纸,面前好像铺展一望无垠的雪原,这时笔走龙蛇,室内黑色的激动和窗外白雪恣意的飞舞,形成了一种绝妙的心灵节奏,一种极度喜悦的,正如庄子所说“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的那种孤傲与狂放,那种漫不在乎。
元月上旬这场大雪仍使我兴奋不已。但突然从电视新闻中得知河北张家口遭到大地震,死伤惨重;西藏青海高原遭受严重雪灾,已有一千五百余人冻死;而不幸无独有偶,近日加拿大魁北克等省也受到冰风暴侵袭,灾情亦相当严重。真是一种无奈的煞风景,尼采说:“苦难可使生命更加丰富”,但他人的苦难,只会使我感到一无所有,而这时窗外的雪,再也不觉得纯白可爱了。
又想起了雪
每次进入书房,负手独立窗口外望,便不由得想起大雪纷飞的情景。
去年那场大雪下得好不叫人兴奋。晚上,雪已停,万籁俱寂,只见半轮月亮从堆满雪片的白杨枯枝间映照而下,构成一幅“明月照积雪”的奇景。次日上午,圣地亚哥的老友叶维廉从电视中得知温哥华正在下着生猛的大雪,特来电话询问有无灾情,老妻则以惊喜多于惊悚的语气答曰:“白色恐怖!”这时,我正在后院挥汗铲雪,堆起一个比我自己还高还胖的雪人。没有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