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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已经回家,却还要追寻着他的足迹,到“久大精盐”办事处的门外去张望一阵再无奈地走回学校,那凄惘的心情。
周六下午,经常逃掉两节课,坐人力车去赶那班从天津总站出发的火车回塘沽,为了可以提早见到家里的人们。金钢桥一定也用悲悯的心情,记录着我那只想躲回父母怀抱的幼稚与怯懦。
对新环境略微熟悉之后,周末可以不用逃课回家了,和同学到大胡同和东马路去学着逛街,买些不必要的东西,再带着空虚的心情回校。那生涩的成长过程,也记录在金钢桥那轰隆隆的车声和潮湿的桥面上。
逐渐地,我安于课后和同学在校园散步以及周末按照校规,正正当当地离校去买回一大堆零食,与同学一起享用。逐渐地,我开始羡慕某些高班同学,暑假也不回家而住在学校的那份自由与独立了。
虽然我始终未曾让自己放弃回家与弟弟妹妹相聚的快乐,但是,“家”与“世界”,两者之间的分量是很明显地在我心中取得了平衡,而且“世界”的吸力是一天比一天地增加着了。
少年的日子,其实仍然只是同学之间的笑闹,和几位新来的音乐老师,从远方带给我们的陌生的启发。但是,“梦”是在心中丰富而多彩地重叠幻化,前程是越来越充满憧憬了。
世界不仅是家,也不仅是河北女师了。
前途不仅是金钢桥和天津总站,以及父亲的公司了。
成长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
它把你天真赤诚的爱,渐渐磨成硬茧。它使你以为自己长大而懂事,甚至比父母还更认识这世界,更懂得一些新的事物。因此,对他们的依恋变成了一种为自己所不愿再用感情去解释的“疏离”——“我长大了,我见到你们所未曾见过的了。”
可耻的自我膨胀是从太想要独立与太向往远方的那一刻,悄悄开始的。
高三下学期,学校停掉了我们毕业班日常的上课,让我们专心准备会考。
五月的天气,薰然的南风、葱茏的花木、闲逸而又得宠的感觉,扬起了我更多的青春梦——快毕业了!我将顺利地考入学院部音乐系。日子里的期盼,已经不仅是父亲的来信,而更是学院部已毕业的同学来信,向我叙述她们飞向新天地的见闻了。
青岛像什么样子?
杭州可爱吗?
还有人要到美国和比利时呢!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散文(上)回首金钢桥(2)
那么多人为恋爱沉迷,我可不要!我要的是一种奔赴,奔赴一个非常远的前程。
由于是毕业班,学校不再限制我们像平时一样地穿制服,而可以任意选择自己的衣服,来纵容自己。那心情,是多么地目空一切啊!
我穿红紫花朵的衣服,为了欣赏它的绚丽。
我穿深浅绿叶的衣服,为了欣赏它的素雅。
我穿体育系同学所穿的那种短裙,为了在打网球的时候,突显自己的活跃。
练习的时候,连琴谱封面的颜色,都彩绘着那自由放任的心情。
……
唉!把自己看得那么特别做什么呢?
没有人提醒我,父亲也是在纵容我。快毕业了,连父亲自己都说:“就让你多花点钱吧!”
那天,天气好热!校园的石榴和尖竹桃花被太阳晒得通红。父亲忽然到学校来找我。
“好热!”父亲把草帽拿在手上扇着。说:“今天是星期六,我带你到第一公园听蝉去。”
我们走到第一公园,坐在树下听蝉。父亲告诉我,夏天听蝉声真是宁静又清凉。以前他从老家到天津来读高中的时候,祖父最喜欢带他到这第一公园来。父子俩在树荫下一坐就是一个下午,直到晚风渐起,公园更加上几分幽静与清凉,我们父子二人才一起去吃晚饭。
“祖父和我就像朋友一样。”父亲说,“他最疼我,喜欢和我谈天,也喜欢让我陪他喝酒,但我最记得的还是和他坐在公园来听蝉声,真宁静!后来我进了工业学院,功课忙,祖父就不常来了。”
我记住了蝉声,忽略了父亲的心情——那一定是种忽然意识到,孩子已经长大,即将不再需要他呵护的惆怅心情。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懂得去想。我只关心和我一起练琴的同学,我们的音乐老师,以及我们密集学到的新曲与新歌,和那些忽然闯入我们生活的华丽的音乐会。
父亲在我毕业前再一次来学校找我,是六月了,那天,我们的钢琴老师正要在法租界维斯理礼堂开独奏会,我们几个接受个别指导的学生奉命去整理节目单,并分派接待来宾的工作。
我告诉父亲,今天我不能陪他去公园,因为我们有事。
父亲很自然地说:“你去忙你的,我自己去公园走走,然后坐火车回塘沽。”他递给我一包在稻香村买的小点心和酥糖,说:“和同学分着吃吧!”就自己走了。
那是上午十一点多。我带着点心和酥糖,找到那两位学琴的同学,一起说说笑笑地走路过金钢桥,一面吃着点心和酥糖,到法租界去。我们真高兴,能帮老师在音乐会做点事情,真是光荣。
过金钢桥,走到一半的时候,同学忽然很兴奋地推推我说:
“你看!你快看!那是你父亲,他坐在洋车上!”
我一抬头,正看见父亲穿着浅灰西装,戴着浅灰色的“面斗帽”,坐车从这桥上经过。
我朝父亲招手,大声喊着:“爸爸!爸爸!”
桥上车声轰轰隆隆,我们在这边桥面的人行道上,隔着一些栏杆,父亲专注地看着前面,没听到我的声音。
这是我最后一次在金钢桥上看到父亲。
……
你问,以后呢?
以后?——以后就打仗了。
那是一九三七,民国二十六年。
那以后,父亲再也没有心情和我们去公园欣赏蝉声。
那以后,我失去了升学的机会,分担起家庭的生计。
再以后,战争胜利带给父亲和我们全家的安定日子只是昙花一现。
再以后,我离开故土,只身来到台湾。
四十年生死两茫茫,父亲于一九七二年去世,我一九八八年返乡。物是人非的金钢桥上,留下的是父亲慈爱惘怅的中年身影;留下的是我百身莫赎,只顾自己,未报亲恩的憾恨。
副刊主编约稿,让我写一写故乡景物和父亲。战后才出生的这一代年轻主编,怎么会了解她所让我突然回顾到的,是怎样一种无处申说的愧悔与伤恸!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散文(上)子王(1)
吕政达(台湾)
沿着学校围墙,路走到尽头,草色犹青,天空蔚蓝。转弯,像一张嘴巴,现出通向地底的走道。我们就这样走下去,儿子在前,我跟随着他。
从走道另一端,传来孩童喧闹的回音,儿子停下脚步,露出惊惧的神情,向回音的方向转头望去。他是容易受惊吓的孩子,禁不住一点声音,一阵突如其来的气息,我就得蹲下来轻拍他急促的心跳。这是一条漫长的地下道,我们共同命运的转角,时空的切片。
刚满三岁时,医院诊断儿子罹患高功能自闭症。白天,我们将儿子送往托儿所。所长发觉儿子惯常一个人在庭院转圆圈,“像在跟透明人跳起华尔滋”,建议我们找医院检查。检查那天,医院冰冷的仪器间,玻璃闪亮,从外头听不见儿子的哭喊、扭动,必须由我和妻用力抱住儿子的身躯,让护士将塑胶吸盘定着在儿子的发间。冰凉的触觉,连接絮絮低语的电线,缠绕纠结,记录儿子的脑波,也开启我们这家人与自闭症共存的故事。
脑波报告出来,(真像聆听审判的感觉),医师说,幸喜,儿子脑波正常,仍然需要接受语言治疗,这是长长一辈子的事情,必须这样走下去。儿子会对声音敏感,喜欢看光影变化,发展固着性行为,无法过群体生活,没有明确的主客体概念。还有,医生身体倾前,凝视我与妻的眼神:你们的儿子也不会跟人有目光接触。
“看爸爸的眼睛。”日后,这常是我与儿子对话的开场白。蹲下来,父子眼神同在一条水平线,他的两粒眼瞳迅速转过来,与我的眼睛接触,像触犯禁条般随即弹跳开,完成我的指令、他的“看眼睛”仪式。
“看好了。”儿子的意思是,这样也就够了,一点也不能贪心。我轻拍儿子的胸部,心跳平抚,牵起手,走这条回家的路。像马戏团的进场,父与子的行列,我跟随他。
后来,我们也常走进语言的迷宫里,意识的庄严嬉戏,生命的一场捉迷藏。感觉路真的已走到尽头,再绕,又会回到起点。第一次,要儿子学会分清楚我、你、他的用法,首先指着自己鼻子:“我是爸爸,说一遍。”他重复,也指着自己鼻子:“我是爸爸。”不对,指着他的鼻子:“你是儿子,说一遍。”他也指着我鼻子:“你是儿子。”从三岁一路翻山越岭,来到五岁的疆界,草色犹青。关于父与子的指涉,仍在语言的城堡外围绕、窥探,一阵密集的攻势后,我的声音已接近嘶喊,儿子始终不改其志,食指照常直抡过来,对着我的视线:“你是儿子。”眼睛迅速逃开,像浓密丛林的游击战,谨守自闭症者的法条规章。
有阵子,妻勤于参加自闭症协会活动。有位家长告诉她,要在家中器具上贴上字卡,协助儿子认识物体与语言的关系。那是我们家的启蒙时代,所有器物有指涉,贴上胶带。远古岁月的人类张开眼睛,是不是也如此开始认识天地万物呢?想象每块峥嵘其角的石块上都安有名字,每只现身的兽类如舞台丑角,挂上名牌,还来不及认识的姑且留下问号。继而,我和妻身上都贴着“爸爸”、“妈妈”。声明这两个大人儿和他的角色关联。但儿子始终视若未见,一阵撕扯。启蒙时代提前结束,万物重回洪荒,无言无字。
儿子说话总像现代诗,截头去尾,意识流叙事体加上后现代主义风格。跟他问个问题,当下他沉默无言,仿佛听而未闻,几天后才忽然冒出正确答案,我们恍然大悟,却已忘记早前的问题。五岁生日那天,一早,我和妻还在商量,要为他买哪家的蛋糕,邀请家族齐聚。他裸脚来到阳台,指着朗朗晴空:“要去那里。”我们倒让他的举动吓了一跳:“那里是哪里?”“云。”儿子告诉我们。就在他手指的那片天空上,浮云悬荡,星月幽渺,云海里面的宇宙必然运行,如同儿子的内心世界。我蹲下来看儿子的脸,想起艾略特书中,透过某个角色问的问题:“你胆敢扰乱宇宙吗?”
有时候,想象逸出自转的轨道,像遥远的小彗星,急速掠过心间,好奇在这条放学的路上,往后的人生,儿子和我将面对什么样的一场考验;路走到尽头,潜进地下道,再钻出来时,会许诺什么样的风景。回音在我们背后响起,越离越远,像柏拉图的洞穴,火光前扑朔迷离的影子,破碎的命运,那时仍看不清楚。地下道,儿子蹲下身,好奇地观看铁盖下的流水,神情如此专注,好像我们可以一辈子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