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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还是分手吧!”
他的意思是,那个已经怀了孕的北京女人搬进来,我嘛,搬出去。
“你比较独立、能干、自主,”他说,“她很柔弱,什么都不会,连煎荷包蛋都不会。”
我看着他,这个头已经开始秃、刚刚吃了我做的鸡腿打了饱嗝散发着蒜味的男人。盘子里的鸡骨头是我爱情和付出的证据。也是下场。
“可是当年爱上我,”我说,觉得眼泪要上来了,“不就是因为我独立、能干、自主吗?”
“对。”
他低下头,有点黯然:“我……她很弱,没什么学习,也不会照顾自己……她需要我,所以——
“所以只好对不起你。”他别过头去,“她需要我。”
“你——”我心跳得厉害,勉强镇定地问,“会和她结婚?”
他点点头,眼睛盯着鸡骨。
“可是当初,”我大声嚷起来,把自己吓一跳,“当初说不要结婚,让我们不要受传统婚姻束缚的也是你?!”
他不动。
“当初说不要小孩——是你不要不是我不要——”
我已经站了起来,手扶着桌沿,对着他半歇斯底里地咆哮:
“说不要小孩的负担、让我们过平等的两性生活的,也是你。说女性应该独立自主解放的,也是你。我可是要小孩、要结婚的。我可从来没说过什么解放不解放。都是你都是你是你……”
我奔进书房,在里头抱头痛哭。一面哭,一面倾听门的声音,期盼他来求我饶恕,我就可以抽泣地告诉他:不是,我不是一个独立自主的女人。即使我是,我也可以立即停止。我是一个柔弱的女人,我也需要你……天哪,我也需要你——
我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然后“碰”一声关住。那是大门。他走了。
我也停止了哭,但是觉得心被狗的利齿撕裂了。我受到了惩罚,但为什么受到惩罚?
我觉得混乱。
搬进海德堡这个小公寓之后,我决定不再和男人发生任何关系,我是说,除了性关系。
我还是一个有魅力的女人(尽管腰围已经开始变得肥厚)。和一个男人独处十分钟之后,我就能感觉他是否在想像我的赤裸的身体。尤其对于已婚的男人,我是个最好的“偶遇”对象:近四十岁仍旧单身,所以我一定有性饥渴;我看起来自信而独立,表示我不会找上男人的家门要男人负什么责任。我的成熟、不在乎、没有牵挂,是男人最喜欢的陷阱。
但是,有多少满足,就有多少空虚。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醒来,枕边躺着一个陌生的男人。然后阳光突然照进来,照着你赤裸的身体,你心慌地赶忙用床单裹住好像任何人都不该见到的身体,然后瞥见熟睡的陌生人的后颈上有一块突起的、像蚕豆那么大的黑茸茸的痣;那是你昨夜在黑暗中亲吻抚摸的地方。
你觉得这世界荒凉极了,没有成因,没有目的,解释更属虚无。
于是你匆匆穿上衣服,并且小心不把陌生人吵醒,你绝对无法忍受面对他张开的眼睛和他礼貌的寒暄。你像逃命似的回到你的有阳台的小屋,锁上门,不让任何人闯进来。在这里,你放松下来然后开始洗濯身体,一遍又一遍。
素贞提着皮箱在门口出现的时候,我是惊异而恼怒的。现在,我却不自觉地等着她回来。那天晚上,她回来得比较晚,所谓晚,也不过是十点半钟。
不等她从外边插入钥匙,我已经把门打开。她看见我,异常兴奋地说:
“他约我下星期再见呢!”
“谁?”
“阿诺德,弹钢琴的。”
素贞的眼睛发着光。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山猫,她不停地走来走去,肩上的皮包都没顾及卸下,嘴里喋喋不休地谈着阿诺德。
“别人都走了,包括那对母女,可是他要我留下来,我们又聊了很久,大半是他说话啦。他今年二十八岁,爸爸是个工人,酗酒死了,妈妈进了精神病院,他五岁的时候就进了少年抚养院,你说可不可怜?”
“这种人多半自己也有毛病。”我说,给她倒了半杯酒。她不理会我的冷淡,继续着:
“在抚养院人家就说他有音乐天才,让他学钢琴。十八岁他就离开了抚养院,到处打工,也靠救济金生活。后来,他捡到这台人家丢掉的钢琴,修一修,锯一锯,他就开始街头演奏了。”
她顿了一下,眼睛看着我,好像等待我的赞美。等了一会儿,看我毫无反应,又接下去:
“你知道吗?”她终于坐下来,手支着下巴,两眼眯着无限憧憬地说: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小说(下)在海德堡坠入情网(11)
“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bornfree,生来自由!自由地生,自由地死,自由地活,自由!”
“你知道吗?阿诺德住在一辆破旧的货柜车里面,他和他的钢琴啊。他带我去看了,就在河对岸。货柜车停在一个停车场里边。货柜车就是他的家,他所有的家当就是一张捡来的床垫、一堆脏衣服、几个杯子盘子、一个电炉,当然还有他的钢琴,还有一地的乐谱。他就睡在钢琴旁边呢。”
她自顾自笑起来,不知想到什么。我注意到她长发里有几根干草。
“唉!”她深深叹息,“海德堡太美好了!”
我瞅着她,说:
“你有没有问他,他有没有医疗保险?他生盲肠炎谁付开刀费?你有没有问他,冬天下雪的时候他睡在哪里?你有没有问他——因为长期睡地上,全身得关节炎,或者坐骨神经痛,或者中风瘫痪老年痴呆——他六十岁的时候要怎么生活你有没有问他?”
“哈哈哈——”素贞顽皮地笑起来,“我真的问了他,怎么想像老年的自己。你知道他怎么说吗?”
素贞好像有憋不住的喜悦,眉飞色舞地说:
“他说呀,他有一天做梦,梦见在大学广场上有个白胡子老头在弹一架破钢琴,就在广场中央槐树旁边;他走近老头,老头抬起脸看他,唉呀,满面皱纹,那个老头就是他自己!”
我站起来,说累了,去睡吧!想想,又说:
“你会去和他约会?”
她仰头看我,不作声。
“你知道他是个西方男人,”我带点阴险地看着她,“约会就是上床,你知道吧?”
她的脸黯下来。
我走到卧室门口,听她在背后轻轻说:
“这是明天要穿的吗?”她指着沙发上一套摊开的素色洋装。
我打着呵欠,“对,明天要演讲。”
“怎么裙边没缝?”
我因为嫌它太长,便用剪刀剪下了二十厘米的裙摆,但是懒得缝边。
“你总不能穿着这毛毛的没边的裙子面对听众吧?”她瞪着我。
“无所谓啦!谁规定衣服一定要缝边呢!”
“没有边的衣服怎么能穿呢?”她说。
我疲倦地上床,把自己蜷起来,矇眬睡去。
起身到厨房去喝水时,才看见书房里灯还亮着。蹑手蹑脚过去往门缝里看了一下:坐在床褥上的素贞穿着白纱睡袍,黑发披在肩上,她正就着小灯一针一针缝着我那件没边的裙子。
灯,把她的影子投射在墙上,放得极大,像个巨人。
周末,大教堂边的广场就成了农产品市场。农人带着自己种的东西到广场来直接卖给顾客。广场上一片嫣红嫩绿。
“最新鲜的东西,”我对素贞说,“都在这里。”
没听到她回音,我才发现她正用手掌遮着眼睛,眺望圣灵大教堂的尖顶。
“你进去过吗?”
“投有。”我摇摇头,俯身看摊子上艳红的草莓,“我对教堂没有太大兴趣。”
“我很想进去看看。”她仍看着远方。
“当然。”我说,“一公斤草莓,要这种大的。还有一斤葡萄,白色的,这一串。”
半个小时之后,我们如约在教堂大门前会面。手里的菜篮颇沉,我们干脆在台阶上坐下来,歇一下。
阳光从教堂后方射下,把教堂的影子印在地面。这是正午之后不久的太阳,素贞和我就刚好坐在太阳所投影的教堂尖顶的十字架上。
“你从来没进过教堂?”素贞问,她显得特别沉静,若有所思。
“没有,”我笑起来,“以前常坐在墙上听你在教堂里面弹风琴。”
于是我告诉她,八岁那年,知道妈妈发现了我玩“禁忌游戏”之后,曾经动念想到教堂里去祷告,看我是不是能得救。但是终究不曾进去。
“可是我去了。”素贞说。
“什么?”
“我在四年级的时候,我们十岁对不对?你记不记得,我们上体育课要爬竹竿?”
我记得。五根像旗杆那么高的竹竿,看了都怕,素贞却爬得又快又好,像猴子一样,敏捷地攀上去又“咻”地溜下来。是的,我记得。
素贞笑了,有点难为情地说:
“竹竿是我的游戏。我爬第一根的时候,就觉得心跳。从第二根滑下来的时候,觉得两脚发软。第四根夹得最紧,在第五根上面我通常是兴奋得撑不住,摔下来的。”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心目中乏味的天使。
“我也不知道那个奇怪的刺激是什么,只是每次上体育课就希望老师会让我们爬竹竿。下课以后,我就进教堂忏悔,然后弹风琴。”
“哦——”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小说(下)在海德堡坠入情网(12)
阳光已经把十字架移到身后,将我们曝置在耀眼的强光下。开始热了,走吧。
等一下,她说。
“你——”她迟疑着,“前天晚上没有回来?”
“对,”我说,“我在别人的床上。”
她不理会我挑衅嘲弄的口气,平和地问:
“算是男朋友吗?”
“什么叫男朋友?”我有点不屑地看着她,“他是波希米亚人,我们只认识一个星期,我对他惟一知道的是,他的烂国家在打烂仗,他的妈妈穿着黑色的衣服哭瞎了眼睛,可是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他妈干嘛哭瞎了眼睛。我们在一起只是睡觉,你懂吗?”
她的眼睛盯着地面,原来十字架在的那一块。
“因为他坚持要告诉我他妈哭瞎了眼睛,穿黑衣服,”我说,“所以我跟他没有下一次了。”
她不吭气。
然后说,声音轻得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得到:
“这样也能活吗?”
她很奇怪地看着我,看得我极不舒服。
经过麦当劳店时,坐在地上的一个着长裙邋遢不堪的吉普赛女人对我们伸出她脏脏的手心,她的腿上歪躺着一个熟睡的小孩。素贞忙乱地往皮包里掏钱,我近乎粗暴地拉开她,一边说:
“都是骗子!她们其实活得好好的,只想不劳而获。那个小孩,八成被她下了安眠药,不信你过一个小时再来看看,他一定还睡着。”
素贞被我拉得脚步踉跄,有点不高兴我的强制,但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