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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觉自己的背脊凉了起来,额头却开始冒汗。
“我,我没有带钱。”她吞吞吐吐地挤出这几个字。
“没带钱吗?”骨头叔叔细瘦的右手缓慢地拉起手煞车。然后回过身来看看她。这是他今晚第一次正眼看她。
他很安静地盯着她看,专注得像在马路上看到一个不熟识却耀眼的女人。
她脸颊发烫,感觉自己在骨头叔叔的眼里被剥光了衣服。
“出门在外,总要多带点钱的。”父亲说。
父亲其实一直都是对的。
大家在车行下棋时一定都听过父亲讲菲律宾女人搭车的故事。
驾驶座右方的菲律宾女子正缓缓解开上衣的扣子。
感到他灼热又刺人的注视后,她试图闪躲回避他的眼睛,头愈来愈低。
空气变得潮湿又闷热,她的喉咙卡了一口像从家中跟着出门、带着刺鼻酒味的痰。鼻子开始不太舒服,一瞬间她又闻到许多似曾相识的气味糅杂在密闭的车子里,像是父亲身上的,溽湿钞票的还有陌生女人身上的香水味。
用力地打了一个喷嚏后她发现自己全身都湿了。
他细瘦如骨头的手臂就静静地横在自己鼻前。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小说(上)我们的神(1)
陈雨汝(台湾)
木鱼磕碰诵经绵延,唱诗班歌声荡漾,坛前起乩问卜,我们皆垂首祝祷,但虔心的对象不在此处。
闭上眼才明白,神不在名寺古刹,不在教堂,不在道场。
要从哪里说起呢?
我们住在老庙旁边的街上。老庙有名字,可是我不想讲;街也有名字,不是青海浙江福建就是中华中正中山,没人记得住。
老庙的香客不成数,却总有几个圆肚皮的太太或老板愿意来,就这样长年积累香烟,熏制成烤鸭色的老庙,偶尔经过那么用力一吸气,还真有几分香烤味。有时太饿,我不得不压抑扒老庙墙砖的冲动,而且是靠街的那面砖墙,不仅泛着鸭味,还有街上各种吃食店铺的油气。
庙旁这条街,曲曲绕绕,像虫肠子。虽小,但生活该碰着的什么都碰得着,嗅一嗅就知道。闻到了吗?那橱窗油腻得变成毛玻璃的腌肉烧腊店、卤肉饭干面馄饨摊子、五金行钢铁船舱味、佛具店、金纸店、杂货店的陈年五谷柴米油盐味,“肠子”末端还有一家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7—11。
黄昏是庙街最精神的时候,各个店门大敞,人人忙着煮食和觅食,人人脸面有欢喜忙碌的油光,人人穿梭逡巡在红灯笼黄灯泡破霓虹之间。俯瞰庙街像血色筋脉,而走进里头,就感到自己是肥美的吃食之一,随肠子活活络络地蠕动翻搅。
有些外边人看我们庙街,都嫌老旧脏臭;这儿的人倒没有搬家意愿,大约是喜欢跟神佛菩萨当邻居,“因为它们会比较快听到我们的愿望啊。”庙里看守香油钱的阿姐这么说,边说边检查头发分岔。提到香油箱子呢,本来是我家阿婆拼老命在守,但庙方想阿婆年纪大了,两眼涣散,目油直流,跨庙内门槛都会摔断牙,难保箱子被抱走了也不知不觉。这样一来亏的可不是菩萨。所以,除了有街上第一字号的五金店贡献的大链条,像个铁铮铮汉子透不过气地紧拥心爱姑娘一样紧拥捐献箱,还安排年轻妖娇眼力过人的阿姐跷腿窝在箱子旁,谅偷儿小贼不敢造次。至少白天不敢。
同时,阿婆被分派到庙门口卖香去。阿婆为这件事哭了四天,毕竟香油钱在她心中是庙里第一重要的事务,实实在在比起来,卖香根本是鸡杂工作。
四天眼泪流掉她十年的目力,扑灭她鸭味儿的虔诚。
我知道阿婆的伤心,所以去隔壁肉圆店A了他们的苹果日报回来,给阿婆看彩色照片,是那个第一名大楼的照片。“听说这是全世界第一高的喔。”我指给她看,阿婆眼眶里的浊水顿时清澈起来,瘪嘴开开阖阖,却没对我说话。
隔天阿婆朝圣去了。阿婆邀了两三个阿婆,搭了大半天公车和捷运,跑酸了两条鸟仔腿,差点没三步跪九步拜,去那很高、很漂亮、很不得了的大楼。当日,有二十五万人前往,声势磅礴丝毫不比麦加会众逊色,穆罕默德若天上有知,想必吃惊:什么信仰让人比穆斯林更虔诚呢。说到这,我挺欣赏穆罕默德讲道的。他教人干净卫生,穆圣很明白不清洁的族群等同于没教化,你怎么能让一群上厕所不擦屁股的人民聆听神的圣音呢?我看这条街上的爷婆伯婶都不一定天天洗澡。
我讲偏了。其实重点是阿婆回来后,就像先知承接启示般充满圣洁的狂喜,不停地冲向老庙冲向捐献箱冲向妖娇阿姐,呸呸呸呸一阵,唾了阿姐唾了箱子唾了整间庙。因为阿婆找到了更好更棒的殿堂。
那天之后,阿婆也不再鄙视弟弟,她终于了解神有很多种,就像街上小吃,我们想吃面疙瘩就吃面疙瘩,想吃酥脆麻嘴的炸馄饨也没人拦得住你。
咱家弟弟不佛不道不崇拜偶像,他全心信仰电线杆常说的审判之日、惟一真主是耶稣,还有什么通奸有罪等等。大概半年前,他开始到教会当义工,整个人散发
“信我得永生”的气息,连手臂上跟人家逞凶斗狠留下的疤,都像殉道者的受难记号。除了义工,阿弟摇身变为一名教会歌手,固定每周三晚上在家里客厅演出;差不多同他以前带着弟兄出门干架的阵仗一样,带着几个可亲的教会朋友来,揪着我们按在座位上,没听完不准走。哥哥常在学校忙,所以逃过每周三的盛会,而我、妈妈、阿婆都得竖耳倾听阿弟那哼哼唧唧唉唉唷唷的圣歌。他的手轻盈地撩拨吉他,眉梢带俏,表情活脱脱是二三十年前大学生兜圈圈坐在草地上清唱民歌的喜乐。不过阿弟的喜乐似乎传不到我们心里,我们娘儿三代就像冥顽不灵的坏学生。
“姐,为什么你跟妈跟阿嬷这么难感化?我好像在对三块大石头唱歌。”这是阿弟有点沮丧的时候说的。他更沮丧的时候砸了吉他。那回,他和三五教友哇啦哇啦唱着“至好朋友就是耶稣”,嗓音温沉,声线有力,每逢段落就花腔转音;唱到高亢处,阿弟便陶醉地闭上双眼,蹙眉,怕他睫毛还沾着泪光呢!伴随吉他完整的C和弦收尾,妈妈福至心灵地仰头,看看时钟。“唱了四分二十八秒。”妈妈右手抄起一支笔记下。“唔,那就4跟28好了。”左手捏着一张彩券纸。
弟弟的视线从吉他移到妈妈身上,这道视线细利紧绷得如同吉他弦。
大概有两三分钟时间,他瞪我们,我们不敢瞪他。然后我确信这名青年歌手臂上的受难记号猛突了一下,瞬间反手举捉吉他,吉他几乎顶到天花板,接着雷电一般狠狠劈下。依雷电进行的方向,照理说是妈妈该被劈到,可妈妈脑筋敏锐手脚灵活,猴子似的蹦出沙发越过茶几窜过了门口;妈妈这么起身,我陷入沙发更深,动弹不得,右眼看妈妈窜,左眼见雷电劈,光还没绕地球七圈半,吉他就砸在我身上了。我全身肥肉跟着震颤,乌血蜿蜒,眼看好好一把吉他成了残废,我也差点。
后来我才知道阿弟暴怒的原因。这一切是由于教会有个美丽女孩动了阿弟的心,女孩知道些我们家里情形,贴心地告诉他:“我们应当让您的家人上教堂,与我们一块儿。”阿弟便每周唱圣歌给我们听,想引领我们迈向天堂路。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小说(上)我们的神(2)
我们让阿弟绝望,可所谓天无绝人之路,这段时间的歌唱训练让他放胆组了个闽南语唱诗班兼乐团。只不过,阿弟乐团头一回公开表演是三个月后,在那女孩的婚礼上。女孩嫁了个鞋厂小开,小开家里啥都不信,他们只信自家鞋厂。
受吉他劈击的隔天,妈妈带我去附近夜市吃晚饭。
我常常饿着,饱了也饿着。这可能是妈妈不常带我出门吃饭的缘故,而且哥哥说我吃相很野,我自己不觉得,他却信誓旦旦:“你上辈子肯定是非洲人。”就算是吧,我不在意,因为上上个月妈妈带我买文具的那张发票中了一千块,妈妈说我是福星,要让福星去夜市吃牛排。我高兴得差点跪下谢主隆恩,真的不晓得多久没吃牛排了。
庙街之外,夜市是我第二爱的地方。在那儿我可以大力呼吸各样食物的气味,吃不到的闻闻也行,仿佛食物的灵气都吸进肚子里了。
这傍晚天空阴沉,我说,带伞吧妈妈。妈妈不带。
于是钱和钥匙塞进口袋,我们母女俩就两双手臂晃呀晃,四只拖鞋趴搭趴搭到了牛排车那儿。显眼的大方形“澳洲牛肉”红黄招牌,滋滋的油肉声,爽烈的黑胡椒酱味。已经有不少客人埋头啃食,我等不及要和他们一样。
吃第一口,有颗豆大的雨滴在我手背上粉身碎骨。
那时刻没觉得是雨滴,牛排已迷了我心窍,我仔细把蛋和肉、豆子萝卜面条分两边,像摩西分开红海那样。决定先吃完豆子萝卜面条,再好好享受浓稠的蛋黄和这块淋满黑胡椒酱带点儿血丝的牛排。
一滴,两滴,三四五滴,滴滴滴滴。
“人客唷!落雨啦!”老板绿豆沙似的声音拔尖,“落雨啦!”
我加紧吃的速度,豆子萝卜面条都卷进喉咙里。速度很快,不小心叉子戳到舌头,疼得我,眼眶辣了起来。唰啦啦,雨水在头皮上驰骋,接着跑满我的脸我的手我的腿脚,还有我的牛排!眼里泛的是泪是雨已经不明白,我只明白加紧地吃,吃,吃。豆子那些不要紧的都吃完了,正要吃肉呢。
“你干什么!怎么不躲雨!”妈妈在我耳孔边吼着,要不是雨声太大,就是她以为我聋了。她老牛拖犁般死拖活拉我的手臂,“走啊你,不要吃成这样!走啊!”我多久才能吃一次啊妈妈,你不懂吗?不吃完它跟阿婆不守香油钱、阿弟不唱圣歌同等严重,不吃完我会伤心伤胃伤肝伤肺!这点雨算得了什么。可我没时间跟妈妈辩解,所以手臂猛一挥,让妈妈跌个狗吃屎。
然后我继续吃。
回家路上,雨停了云也散了,天空吊着叮叮当当的星星。
我给妈妈一个饱饱的笑,“我今天不只吃牛排欸,妈妈,我吃的是牛?排?汤。”妈妈臭脸,浑身敷着斑斓的泥和雨。
牛排分解成蛋白质、脂肪。那些热量和营养进入我体内的同时,这晚倾盆的雨水也发生作用,先让我额头变成烫砖,身体像蒸熟的胖包子,摊在小木板床上发抖。
“你看看,这么馋,知道后果了吧?”妈妈把温度计埋进我腋窝,顺便打我一掌,以示惩戒。温度计拿起来是三十八点五度。“三十八点五……”妈妈喃喃,随手写下38和5。我知道她又要干嘛了,我不怪她这样,反正她就是这样。奇怪的是,她的确有些小偏财运,因此她当真拿38跟5去选乐透号码还真中了五六千块时,我没太惊讶。
那次之后,妈妈常常在天空阴滞厚重的傍晚,带我去夜市吃饭。
庙街没出几个大学生,尤其考进听说过的大学的,用残废的手指都能数出来,我哥哥便是其中之一,今年大四了。他表现优良,颇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