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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说我们是朋友,我一定会很高兴。原来我这样的人还可以有朋友。但是那天高兴不起来,因为薛林好像在说,这会儿咱们同谋,这会儿咱们是朋友。这会儿……
后来我觉得老马真幸福,有那么多人为他着想,他有那么多朋友。我没有。老马说上天下地,中间有个你自己,大部分时间我都对着我自己。
上天下地,中间有个许三多。许三多对着他自己。他是躺着的,躺在山丘顶一块还算平坦的石头上,老马上来,他是找上来的。一时不知道说啥,两个人都有心事。
许三多有些不爽,老马也看得出来。
“怎么啦……”老马有点老实人的心虚,“是他们?还是我?”
许三多摇头:“我想家。我在想给家里写信。”
老马明显松了口气:“那就写吧。”
许三多:“我还没写完。我跟爸爸、哥哥说,放心,五班挺好,班长对我挺好,李梦他们也不对我怪里怪气地说话了,我们天天都训练。有一条路用了我的名字,叫许三多路。”
老马:“好。发了吧。”
许三多:“李梦他们不怪声怪气跟我说话了,因为他们不跟我说话了。我原来以为人人都会那样跟我说话,可他们不那样了,我觉得不那样真好。可现在他们干脆不跟我说话了,我觉得就算那样……也没什么不好。”
如果有一个人天天对着世界笑到牙酸,却换不回来一个笑脸,那他的神情可能就与许三多有点像。许三多迷惘、无奈、辛酸、不满,他难得会表现出自己的不满,这种不满聚焦成了泫然欲泣,但他甚至没感觉到自己在哭。
老马怔忡地坐下:“怪我,许三多。不怪他们,怪班长。”
许三多显然没想该去怪谁,他只是流他的眼泪:“我想我真的很招人讨厌。我想家了,班长。”老马怔怔望着山下的五班驻地,那个小小的世界,他们唯一的世界。
晨光初现,何红涛的三轮摩托在车道上飞驶,屁驴子的轰鸣声响彻原野。边斗里载着一个没见过的军人。
这个军人戴着眼镜,野战部队难得有人会戴这么一副金丝边的眼镜。
第六章
何红涛把车停在五班驻地外,大张旗鼓地摁着喇叭,直到班里的人出来。何红涛向众人隆重介绍道:“这是咱团宣传科头号笔杆子张干事!大手笔!人专管团报的!今儿过来打算给咱们好好宣传一下!”
何红涛今天有点不同往常的咋呼劲,与他当时送新丁入荒原时有些恍似。
众人不大明白,只好敬礼:“首长好!”
戴着金丝眼镜的张干事还礼:“大家好!你们别见带衔的就往大里喊,首长我担不起,叫干事又不乐意,痛痛快快老张行吗?”
老马和他的兵们照样端着军队的份儿:“老张好!”
张干事扬起脸,看着五班的全体说:“今儿来没别的,为我自己考虑呢,采访采访大家,给团报上增添点光彩;为大家考虑呢,给大家拍点照。附带说明,我这相机是刚添的数码,不费卷不费相纸,印刷费团部出,拍好了是一定要寄给大家的!”
大家顿时眼神里冒了光,互相捅咕着。
正在站岗的李梦也拖着枪匆匆地跑了回来,混在中间。大家都在忙着换衣服,李梦将他们一头揪了过去:“薛林,我跟你换岗,你替我一班我给你站两班岗……老魏,我给你买烟。”
薛林和老魏白了一眼李梦没有接茬。没办法,他只好找许三多了。
李梦死皮赖脸地缠着许三多声音格外的温柔:“三多子,我谈对象了,我得寄照片给人家!求求你了!”
许三多又迷茫了:“我是夜班啊!很辛苦的。我也想照相,好寄回家。”
李梦继续缠着许三多:“我不怕辛苦……”许三多终于接过了李梦的枪一声不吭地就出去了。
薛林猛地给了李梦一脚:“你好意思啊?你对了个屁象啊?”
李梦笑笑,不回话,他看到指导员和老马正在里边的角落里默默地坐着,指导员是有话要说,却又一直犹豫着。
良久老马终于开口,语气是那么无奈:“指导员,你不用为难了,我知道了。三等功肯定没戏了。”
何红涛已经被老马的沉默压得喘不过气:“也不是全没戏,可团里的精神今年是这样的,有限的荣誉得留给那些一线训练的,后勤保障方面的尖子今年只好暂不冒尖。”
何红涛一直没有抬头对着他的说话对象:“老马呀,我今天有了张干事这个由头才敢过来,就是觉得对不住你……今天死说歹说把张干事弄了过来,我就是想把这事再掀一掀……”
老马叹息道:“不掀啦,指导员。老马从来没想跟军队要求什么,这是实话,也是个自尊。现在知道有这么些人对我好,老马知足。”说着话,老马笑了笑,笑得惨然,笑得释然,也笑得让何红涛惑然。
“我谢谢啦,指导员,谢谢这件事最后成了这个样子,这事成全了我,让我当几年兵,没对不住人……虽然到最后险些干了出来。幸亏没干成呀,要不老马带了这么多兵,最后要对不住自己的兵,那可不是……成了坏人吗?”
“你在叨叨什么呀,老马?”
“叨叨自个心事,是总算想明白的心事,不是情绪。别再费心了,指导员。”老马忽然笑了笑,这回笑得真有些开朗,“去照相了,能留一辈子呢,指导员不照吗?”
何红涛琢磨了一会儿那个去得决然而又沧桑的背影,忽然之间苦笑,苦笑之后是种颇带酸楚的感动。他没有去照相,只是静静在旁边看着。
五班在照相,带着他们各人各种的情绪,征用了一切可能用上的道具,征用了天空、大地、山丘,新修的路、老旧的屋、何红涛的摩托车甚至是何红涛的尉官服。何红涛今天没有半分连指挥官的架子,军装和军帽甚至是他主动送过去的,他也感觉到今天这次对他们中间的某个人可能是最后一次。
张干事则越来越不耐烦,他本意并不是要来陪兵豆子们玩,尽管对他们中的某个人来说,这绝不是玩。
当李梦涎着脸凑在他旁边又蹭了一张时。
老马他立刻反应过来:“你不是有岗吗?许三多呢?你换给许三多啦?”
李梦讪笑:“嘿嘿,嗬嗬……”
薛林插嘴说:“他告诉许三多他有对象啦。得给对象上照片。”
老马急了:“你忍心害理啊?去把人换回来!”
李梦也不好意思了正要跑开,张干事查着相机摇着头:“不能照了。”
老马急得要跳,此时张干事已快没了刚来时的热情,从他的位置,没耐心陪着帮小兵豆子一拍几十张:“没地方了。”
“怎么没地方了,不是数码吗,数码不是照多少都没数吗?”
张干事不耐烦了:“储存空间。人在世上活着要个空间,就算给你压成数码也要个储存空间吧,卡满了,没有储存空间了。”
老马基本不懂那套,倒是干着急之余想起说话的人来自团部,畏惧之余仍在争取:“能删的不是吗?删一些用不上的行吗?”
张干事摁给他看:“你看哪张能删?这团长,团政委,参谋长……咱政治处主任……这各营连军官在靶场……这,我家里的……删哪个你说。”
老马急作没话,这里边哪一张都是换了何红涛也不敢轻捋的:“行了五班长。张干事今儿也给你们照不少,论卷得有三卷了。”
“指导员你不知道,许三多没来,许三多这个兵……”
何红涛递着眼神让他别再说,老马总算会意。
张干事带点例行公事的厌倦:“现在开始工作吧。马班长,今天来主要是采访你的,咱们这就言归正传了,这路我也看见了,真是不易。让我有种莫名的感触。说说,我相信在你真人实事的叙述中,会有升华。”
老马苦想,这种苦想简直有些负气:“升什么华?”
张干事有些迂气,继续解释说:“升华即是说……”
老马打断了他:“我知道啥叫升华,首长。我在这天天都在等,等这个……升华,可它没升起来,也不怎么华。”
“老马!”“班长!”
几个声音是一齐蹦出来的,老马看一眼,他并没打算打住:“李梦、薛林你们别吵吵。”说着他看回张干事,“今天我想说实话,首长。”
何红涛想阻止:“有情绪跟我说,五班长。”
老马没理会:“不是情绪,是想开了的心事,叫啥……”
“感悟。”张干事提醒他说,这时他显得比刚才有兴趣得多的样子,所有例常中终于有了例外。
老马没理他们:“那我现在能说啦?等不来升华,等不来凝华,等来的是日子叠日子,大眼瞪小眼……”
张干事忙不迭掏了本记下这生动的语言。老马因此而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等来个新兵蛋子,来了这把我们几个老兵油子给教育了!这路怎么修起来的知道吗?一个这辈子还没打够一匣子弹的新兵蛋子修起来的!怎么修起来的?一个人修墙四个人拆墙修起来的!怎么修起来的?拿心拿汗拿时间修起来的!什么叫专心?没见过他砌这路面你不知道什么叫专心?我们爱自己做的事吗?我们看看他我们再问自己……”
李梦忍不住插嘴了:“班长,人家首长不是要听这个……”
老马冲他挥挥手:“李梦,我们不是你要写的小说,不是你的人物,不由得你安排的!”
张干事很有兴趣地看着李梦:“你也要写小说?”
李梦:“是啊,是一本关于……”
话没说完给薛林抢断了:“是光嚷开花却永不结果的故事,跟我瞎忙的事一样,所以没啥好说。倒是那个新兵蛋子许三多,我们一直巨烦他,他来这还带股新兵连的劲头,我们为活舒服点都快把自个变成老兵油子。老兵油子不那么紧张,能放松了。今天放弃一点,明天放弃一点,直到最后。”
张干事听得兴致勃勃,在一边连声说战士们的谈论多有思辨色彩,何红涛只是苦笑擦汗搓手心,伴之以一定的若有所思。
突然,张干事想起来什么事,扫了一遍眼前的草原上,却没有看到许三多:“这个新兵蛋子……许什么在哪呢?”
老马嘟囔了一句,顺手把李梦揪了过来:“替他!替他戳在本该他戳的岗位上!”
远远的空地上,老马推搡着李梦过来,一行人或左或右地跟着。地平线上终于能看见交会在两条路尽头的岗亭和红旗,许三多小小的身影在五角星形的端口上站着。
张干事突然喊了一声:“别吵!”吓得大家都静了下来。张干事看着眼前的景象,好像发了半天愣,然后猛地一个激灵喃喃地说:“有一阵灵感袭上心头咧,他妈的暴殄天物啊!没带尼康!这样的景致用傻瓜数码相机是拍不来的!等等,等等!”
说着猛砸了一下脑瓜,从腰包里掏出了一个大本子。那是一个速写簿,但他的笔却找不着。“我带没带笔?我到底带没带笔?他妈的我居然带了支圆珠笔!”
众人也学了乖,发现只要不喘气便不会挨这才子的骂。何红涛犹豫了一下,才掏出支钢笔,张干事就手抢过来,捡块石头就把笔尖给拗弯了。
何红涛心里不乐意,张干事却抽风似的在那笔走龙蛇。李梦想去把许三多替下来,给张干事头也不抬地喝住了。
于是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