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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到了我的家。
“进去坐坐吗?”我担心地问。
“不,我要回去了,”她短短地回答。过后她又加了一句解释:“我有些不舒服。”
我想我知道这是什么缘故。我也不多说话,只淡淡说了一句:“好,我送你回去。”
我们依旧默默地走着,走到她家时天已经全黑了。
进了她的房间,我们对坐着。她不开口。我找些话来问她,她只是拿“是”或“不是”来回答。
“我这一晌来心情很不好,脾气很坏,要请你处处原谅,”她忽然说了这样的话,脸上露了一个忧郁的笑容。
是的,她这几天的确是脾气不好,喜怒无常,别人真没法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她完全不是从前那样的活泼的姑娘。她自己如今也有些明白了。
然而我却对她说:“没有的事情!你完全和从前一样。”
“你不要骗我。我知道我近来有些变了。”她说着就笑起来。这一次她的忧郁渐渐淡了。我想我们的爱情也许就会重新燃烧起来的。
“馨,现在一切都去远了,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你为什么还拿忧郁的思想来折磨你自己呢?每个人都有恋爱的权利的。为什么我们就不该有?”我说着就走到她的身边去抱她。
她不拒绝我,只给我一个微笑。但她的接吻却是很热烈的。我知道她爱我。我觉得我更爱她。
那一瓶玫瑰花就在我们的身边。浓郁的香雾包围着我们,使我忘掉了一切。
中国卷第17节 玫瑰花的香(3)
世界上仿佛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但是渐渐地哭声从隔壁人家送了过来。是低微的女人的哭声。我想不去听它,它却渗透了这僻静街道上的静寂的夜。
馨在我的怀抱中颤抖着。她不说话。我想她也许不曾听见。我希望那哭声马上就停止。
馨忽然挣脱了我的怀抱,惊惶地往四面看。她苦痛地低声说:“那妇人又在哭了。”
这一句话就像一块石头打在我的心上。痛苦是没有终结的。我知道在这里在这晚上我们的爱情又完结了。
“馨,你明天就搬家罢!不要在这里住下去了。再住下去你就会变成疯狂的。在这个大都市里我们就不可以找一块安静的地方?”我极力在挽住那失去的希望,我祈求地对她说。
“安静的地方?”她低声重复念了一句,过后带了绝望的样子说:“到处都是一样。毒已经蔓延到病人的全个身体了。”她的眼睛里射出了恐怖的光芒。她慢慢地掉头去看她的书桌。
她的话像毒汁一样地流进了我的心。但我不能够反驳她,她说的是真话。我恐怖地跟随着她的眼光去看书桌。那上面躺着一份港报。
长江一带发生水灾。日本飞机轰炸滦东乡村。上海某工厂失火,焚毙女工数十人……
这些字陆续映入我的眼帘。
馨的眼光转到我的脸上。我们交换了一瞥恐怖的眼光。
我无意间把肘一动,就把花瓶撞到地上了。一个响声打破了这屋里的沉寂。玻璃花瓶碎成了几片。地上积了一摊水,玫瑰花凌乱地散落在水里。
我惭愧地,苦恼地,恐怖地拾起花。她走过来扫地。我把玫瑰花握在手里,怜惜地吻它,那香味刺进我的鼻里,却使我的心发呕了。
完结了!今晚上又完结了!一切的希望都给摧残了!
“你不要管它。你就放在那里,等我自己慢慢儿来收拾它,”她这样说。那忧郁的眼光却说了要我走开让她一个人在家里的话。
我走了。心里却挂念着她。我走在街上,一切都变冷了。天空现了海水一般的深蓝色,在我的头上横着几大片黄色的云。
我忽然想到了几年前的屠杀。修告诉过我那时候在这些街上每隔五六步远就躺卧着一个残废的死尸,修自己在两次的危险里保全了性命。他说的决不是假话。
我仿佛看见许多鬼从地上爬起来跟在我后面走,我就害怕起来,拼命跑着,跑进了热闹的街道,才渐渐地把自己的纷乱的心曲镇定了。
我回到家里,心里只有黑暗和疲倦。那本自由论还躺在书桌上。我甚至不敢看那个书名。在这个环境,自由这名词不就是一个反面的讥刺么?
我疲倦地躺在床上,想着我和馨的恋爱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门上忽然起了熟悉的敲声。
我不想站起来,在床上叫出了“进来”两个字。
门开了,进来的就是馨。想不到她这时候会来。
“你!”我叫着,我惊喜得跳了起来。
“今晚上我不要回家去了,”她疲倦地说,就像走过了很长远的路程。
“为什么你忽然又变了心?”我想问她,但我却不敢问。我怕这问话又会把这个好消息给我打消掉。我想我们的爱情有了转机了。
她在我的书桌前面坐下来,摸出手帕揩拭了额和嘴,用一种冷笑的声音念出了那自由论的书名,然后掉头对我说:“那夫妇给警察带去了。你走后他们吵得更厉害,女的嚷着一定要去自杀……”
“不要谈这些事情了。为什么我们就不应该安静地过一刻呢?那爱情,我们就不该享受爱情的幸福吗?”我不顾一切,痛惜地用悲声打断了她的话。
她爱怜地看着我,她的面容,她的眼光都渐渐在改变了。她站起来,走到我的身边,我一把就抱着她。玫瑰花的香又使我忘掉了一切。
这晚上她睡在我的床上,我并没有到朋友那里去。这夜晚是美丽的,柔和的。当她的身子在我的热烈的拥抱下面颤抖的时候,她像唱歌似的用颤动的声音说:
“这一刻,就让它继续到永远罢……就让爱情来把那一切给我驱逐开罢……这一刻我只要嗅着玫瑰花的香……我只要见着你,……黑暗,痛苦,寒冷,……够了,我受得够了。我不能够支持下去了……温暖,我需要温暖,……不要把温暖给我拿走罢……”
她说出了我心里的话。我的感情和她的是同样的。
这一刻我的全个身子都渗透了快乐。我想不到会有明天。
三
明天终于到了。昨晚的快乐似乎成了一个美丽的梦。在下面的街道上很早就响起了汽车的喇叭。
她临走的时候告诉我,她打算不再读书了。她的姊夫近来的经济情形很不好,商店生意坏,捐税又太重,今年亏本很大。她因此不愿意再拖累她的姊姊。
我自然用尽我的力量来安慰她,我还说我可以帮助她。她只是笑了笑。因为她知道我并没有这力量。
但是我想我一定有办法。
四
我和馨接连过了四天的快乐的生活。在这快乐中我们也看见了一些暗影。但它们终于被快乐掩盖了。
第五天我没有去找她,我被别的事情缠住了。但是我晚上回家却看见书桌上放了一个字条,她留下的字条。
她来过了。在字条上她写着这样的话:
“我是来告别的。毒已经蔓延到病人的全身了。我不能够再装做一个瞎子了。一刻的快乐只给了我以后的更长久的苦痛。玫瑰花瓣上面已经溅上了病人的脓血。我嗅到那毒气了。我要救自己,我便去做一个医生。你不要找我。我们将来一定可以在那病人的身边会见,我知道你有一天也会去做医生的。我热烈地吻你……
你的馨。”
我读了这字条还有些儿不明白她的意思。我连忙跑出去,雇了一部人力车一直坐到她的家。
我急急跑上楼去。她的房门开着。我去扭燃了电灯。
房里没有人。除了一点旧家具外,就没有别的东西。家具是房东的。无疑地馨是消灭了。
我在房里徘徊着,不知道应该怎样做。忽然在屋角里我发现了一束玫瑰花,花瓣已经枯萎了。我拾起它来,拿到我的鼻上,一种淡淡的异样的香味慢慢儿沁入了我的鼻里,使我想起了她的字条上面的话。
“张先生,”一个女人的叫声把我从思索里唤醒过来,那是馨的房东,那个和蔼的老妇人,她带笑地望着我。她知道我是馨的好朋友。
“钟姑娘搬走了,她没有告诉过你吗?她说搭船到上海去。”她的带了皱纹的脸上露了惊讶的神情,她一定奇怪:我会不知道馨已经搬走了。
“我知道,”我含糊地应着。其实我知道的是另一件事情。到上海去,那是馨的假话。我知道馨一定在这城市里。
但是我到什么地方去寻找她呢?
我迟疑地望着那一束枯萎了的玫瑰花,我的眼泪慢慢儿滴在花瓣上面,从那里透出了一股一股的淡淡的异香。
作品赏析
《玫瑰花的香》是巴金的短篇小说名作之一,发表于《良友》杂志第79期上。小说通过一对青年男女之间聚聚散散的爱情经历,揭示了生活在黑暗时代的都市青年人尤其是青年女子难以主宰自己的命运,难以过一种自由温馨的爱情生活的冷酷现实,并塑造了一个柔弱而坚强、强烈追求自由的旧时代女性形象。小说以男女主人公之间的爱情波折为主线,不时穿插一些具有象征意义的细节描写,生动含蓄地勾勒出一幅旧时代青年人的爱情画像,表露了作者对自由美好爱情的强烈憧憬。小说语言素朴凝练,人物心理神情描写细腻幽微,情节起伏有致,象征、比喻、对比等手法运用巧妙。小说笔调舒展自如,富于散文化的抒情情调和气氛,是一篇文字优美、情节动人、思想隽永的短篇小说佳作。
中国卷第18节 华威先生(1)
‖作者简介‖
张天翼(1905~1985),湖南湘乡人,中国现代小说家、儿童文学作家。1924年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学习绘画。1926年夏考入北京大学预科。次年退学,离京回杭。做过小职员、记者、教师。1931年在上海参加左联。抗战时期从事抗日救亡运动,1938~1942年在大学任教,并编辑《观察日报》、《大众报》副刊。1949年后致力于儿童文学创作,先后担任中央文学研究所副主任、《人民文学》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和顾问等职。有《张天翼小说选》、《张天翼文集》(10卷)问世。
转弯抹角算起来——他算是我的一个亲戚。我叫他“华威先生”。他觉得这种称呼不大好。
“嗳,你真是!”他说。“为什么一定要个‘先生’呢。你应当叫我‘威弟’。再不然叫我‘阿威’。”
把这件事交涉过了之后,他立刻戴上了帽子:
“我们改日再谈好不好?我总想畅畅快快跟你谈一次——唉,可总是没有时间。今天刘主任起草了一个县长公余工作方案,硬要叫我参加意见,叫我替他修改。三点钟又还有一个集会。”
这里他摇摇头,没奈何地苦笑了一下。他声明他并不怕吃苦:在抗战时期大家都应当苦一点。不过——时间总要够支配呀。
“王委员又打了三个电报来,硬要请我到汉口去一趟。这里全省文化界抗敌总会又成立了,一切抗战工作都要领导起来才行。我怎么跑得开呢,我的天!”
于是匆匆忙忙跟我握了握手,跨上他的包车。
他永远挟着他的公文皮包。并且永远带着他那根老粗老粗的黑油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