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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香。跟这种神奇的嗅觉比起来,那爱吃臭野鸡的西洋食客和那爱闻臭小脚的东亚病夫,又算得了什么?”
张茂渊看了报纸担忧地说:“看这八方风雨的态势,是要下刀子来叫你闭嘴!”张爱玲沉默不语,她只是一心要写作,但眼看路又被封死了。黄逸梵劝道:“出国去吧!港大寄来了复课通知!你回去把港大的书念完,学费我来想办法!”
张爱玲这时候已经很清楚自己要走的路,她虽然被打击,但也没有绝望。尽管知道母亲会失望,她仍语气坚定地说:“我对念书已经没有多大兴趣了!”
母亲又要出国了,张爱玲还像她小时候那样,母亲要走,她并没有离愁。倒是黄逸梵年纪长了,自己有感仿佛这一趟出去不会再回中国,竟有些牵挂,她坐下来,和张爱玲促膝交谈:“我想我是不要再回来了!你弟弟我和他见了一面,他现在也做事了,我看他也就这样了!还是你,对你我特别不放心!我自己挑了难路走,但愿你能享福,结果你也挑难路走,还更难!你小的时候我还能安排你,现在连说你也都觉得多余!”
张爱玲真诚地说:“你说,我还是听的!”她不想伤感却又突然要伤感起来。母女俩相隔多年,已经不亲了,但是还有什么东西扣在彼此中间,紧紧地张弛着。黄逸梵拍拍她的膝头,什么都没说。这是她和母亲最后一次的交谈。
第四部分虽然同病未必相怜
一九五○年七月,张爱玲参加了上海市第一届文艺代表大会。
参加的人排了一长列的队伍报到,清一色的人民装,大家都热烈地寒暄问好,充满热情。张爱玲夹在队列中,她显得比较安静,低头看着会议的章程,她不知道她穿的旗袍,外加上一件白色网眼小罩衫会那样醒目,惹来议论纷纷,不时有人从队伍里探头出来看她。
张爱玲明显地脱离整个社会的脉动,而她自己在队伍里也发现了这一点,她感到一种隐隐不安。
张爱玲用笔名创作的《十八春》在报纸上连载又引起轰动,张子静喜滋滋地来报喜说:“我同事每天都抢报纸看,我没说那是你!”
张爱玲已经没有太多得失的喜悦,她只是淡然一笑:“我还是不喜欢写连载!简直是和时间打仗!一年就这样过去了,真是十八春!”
张子静笑着说:“但总是能写了,比起前两年那样,是好多了!”张子静真心替姐姐高兴,他现在是大人了,但讲起话来还是小时候的软调子。张爱玲看着他,心里还有他小时候的样子。
张子静又问:“听说炎樱走了,你对未来有没有什么打算?”张爱玲沉默着,她望着张子静,又望着白墙,她眼里流露的不是平日惯有的淡漠,而是一种深沉。
这天夜里,张爱玲收拾着行李,床上堆放着满满的,都是她的稿件,姑姑帮她整理,一份一份递给她看。好些稿件张爱玲都不愿带,姑姑看着有些心疼,这是她近十年的心血。姑姑语气尽量平淡地说:“你这次倒是想得开!”张爱玲苦涩地说:“我其实什么也带不走!”她的心里钝刀切一样难受,忽然将头往姑姑肩头一倒,这些年她们最亲,但她从来没有这样过。张茂渊那七情六欲淡泊的心,一下子也难受了,她哽咽着说:“你别这样!我真舍不得……”
张爱玲哭得语不成调:“谢谢你一直陪着我!这么多年……”
张茂渊也哭了,她到底还是收住了眼泪,拍拍张爱玲的背说:“是你陪着我……讲好了不哭!不通信!我不挂记你,你也别挂记我!”张爱玲哭着点点头。
一九六二年的一月,华盛顿飘着雪,阴湿入骨,一个难熬的冬天。瑞荷独自从外边回来,他的手笨拙得怎么也捉不住钥匙,弄了半天也打不开公寓门,不禁骂了一声该死。总算开了门,钥匙还插在锁眼里也不管,他就急急忙忙进屋拆信,一面找眼镜。瑞荷一个月前在从美国西岸独自搬回东岸的半路上中风复发,现在行动还有些迟缓吃力。
信是张爱玲写的:“瑞荷亲爱的,今天收到你的新年贺卡,还有我写给霏丝的第一封信也被退回来了,邮戳日期是十一月四号,再寄给她得花十八块港币,还要坐巴士,所以我打算自己把信带给她。”霏丝是瑞荷的女儿,张爱玲希望能和她相处愉快,毕竟自己也曾在继母手下生活过,虽然同病未必相怜,但总应该做些努力。
瑞荷终于收到张爱玲的信,他既高兴又松了一口气,窗外雪纷纷地下着。他反复读着信,猜测着张爱玲写信时的情景。
张爱玲是坐在香港小旅社房间的地上,拿床当桌子来写信。窗外是另外一栋大楼的背脊,遮住了所有的阳光。房间阴暗狭小,可以听见远处汽车喇叭声,警笛声,邻居的麻将声,喧闹的广东大戏声,电视节目、吵架骂人的声音,乱哄哄地搅在一锅里。而张爱玲在这样的境地里却可以对瑞荷问这样写意的问题:“看来你这个新年过得不错!你穿什么颜色的灯心绒衬衫呀?”
洒脱之后仍然是现实的问题,张爱玲一向擅长让这两者互不干扰:“你切记,要找一个小一点,便宜一点的房子,可以没有家具,但不要爬太多楼,厨房可以分出去,最好有一个像样的厨房工作台。”
这时,旁边大楼有人从上层砸了东西下来,下面的人叫骂,上面的人也回骂。张爱玲只抬了一下眼,不感兴趣,她小小的英文字,像串珠子一路往下滚:“总之,我相信我们的好运气会在六三年的下半年开始,但我现在每天还在为该怎么度过六二年而失眠!我恐怕要从纽约转机回华盛顿,我甚至在想该不该去一趟彼得堡,把那口箱子搬到华盛顿。那儿还有些东西可以变卖,但我一想到花的旅费恐怕还要超过能卖的价钱,又打消了念头!你当初如果按照我说的把东西都编号,现在要托人替我们运来,也还有可能!我期待着三月就能回去和你团聚,如果我能订到二月三十号的机票。”
第四部分为他们的生计奔波
瑞荷看到这里微微蹙眉,他笑着摇头,知道张爱玲犯了糊涂,她怎么可能二月三十号这天回来?”
张爱玲在信里继续说:“为了我们俩,随后的六个星期尽量过得高兴点。如果你还在担忧自己的病,就会毁掉所有的好心情。吻你的耳朵,它们还在你吃饭的时候扇动吗?这些天你吃什么?好好照顾自己。我爱你。Eileen”
瑞荷把信折叠成小方块,握在手心里。他想念她,忍受着等待的煎熬。窗外的冬雪,使他想起五年前的三月,一样的雪季,他在麦克道威尔文艺营认识爱玲的情景:
他拿苹果引鹿,张爱玲踽踽从树林间走来时,她的惊奇和欢喜……
他和张爱玲在树林漫步,高谈阔论,他把张爱玲的手放进自己衣袋里……
张爱玲在滑雪板上迎风,开怀地笑……
张爱玲在火车站送他,戚戚的眼泪……
他真的爱这个女人,却无力保护她,必须让她孤身在外,为他们的生计奔波。
张爱玲撑着伞站在香港天星码头渡轮上,隔水遥望对岸。她重返亚洲,为了筹措旅费返美,滞留在香港。此时距离她离开中国,整整十年。她望着身旁,仿佛可以看见三十岁的她正与自己比肩而立。那是一九五二年她刚刚离开中国时,同样的渡轮上,她望着海水,彼岸在苍茫的云雾中,仅有一线微微起伏的轮廓。然而她的未来是连轮廓也没有,她甚至不知道她会去到美国,会在那里认识一个男人,并且与他结婚。
她走到甲板上坐下,掏出笔来写下她此刻的心情,写在一张没用的楼房招租广告纸上,她节俭的天性在异国,在窘迫的生活压力下愈加鲜明。她听见有人吹萨克斯管,那是一个正在旅行的美国男孩,那海水的咸味,萨克斯管的声音,把她带进了第一次搭天星码头渡轮的记忆。
那年她才刚过二十岁,和炎樱一起搭渡轮。湿热的夏风,青春的生命,她有更多更多的未知,却也有更远大的希望,海水对她来说是无穷尽的明天。她刚从窒闷的家庭里挣脱飞出来,松开胸膛,终于吸到一口青春甘甜的空气。炎樱在她身边只是随着音乐扭臀歌唱,那身影张爱玲也还记得。
如今她站在这里。二十年,她仿佛是一口气就来到了这儿,时间之于她始终是一种无名的忧患,二十年这样匆匆。她仿佛曾经实践了一小部分的希望,但大多数的时间她都在营谋生活,忧虑未来。直到此刻她三度重返香港,这忧虑仍然没有摆脱,甚至更深重。因为此刻不光是她自己一个人,她心头还必须记挂她贫弱的丈夫瑞荷。
瑞荷在图书馆一角读她的信,脸上有些不以为然,有些惟命谨遵,仿佛妻子在面前絮絮叨叨地跟他讨论家务事:“瑞荷亲爱的,收到你的信和房子的蓝图让我很开心,那就是我心里想要的房子。昨天我已经写完《红楼梦》剧本的第二部,我的眼睛因为太长时间的工作又开始流血!宋淇说他对《红楼梦》太了解,所以他不能决定我的剧本,必须交给他们那位没读过《红楼梦》的老板来做决定!为了我们下半年的生活,我决定等到三月十六号,但是到那时候情况也许和现在一样,我不可能在剧本一通过就马上拿到钱,去付我的飞机票。
亲爱的,一想到还要继续下去整个月的沉闷和孤独,我就垂头丧气,那使我可怕地变老了。惟一能安慰自己的,是知道我们的家在等着我。不过别为房子添置任何东西(日常花费除外)。你知道多置一样东西都会打乱我的预算——也许除了一只二手的玻璃水果榨汁机。我急需的有,一套外出服,另外一套夏天的外出服,一件家居长袍,以及一副眼镜——不超过七十块钱,可是要等两个星期,这意味着我得预付费用。我提过把母亲的箱子从彼得堡运来,不是为了我自己的感情,而是想在华盛顿变卖里面的东西,好补助我们的生活。不过这还能等。高兴点,可爱的家伙。吃些好东西滋养自己。你的热情让我很快乐,我似乎还能看见你像只大玩具熊一样坐在地板上,在乔的电炉前。给你我所有的爱。Eileen”
瑞荷后来在他的日记里写道:“好极了,她喜欢我描述的公寓!只是她被那部香港电影缠住了,不得不等着拿到钱。她已经很累了!又孤单又疲倦,想回家,最迟三月中。这信好像给我打了一针强心剂。无论是收到爱玲的信还是寄信给她,都是一种快乐。”瑞荷蹒跚的步伐因为有张爱玲的来信而显得有活力,他在等他心爱的妻子回来。
第四部分一时的心血来潮
可是瑞荷一时的心血来潮几乎让张爱玲招架不住,她匆匆忙忙地写回信,打消他不切实际的想法:“你千万不要来纽约接我,我说过我没有兴趣到纽约玩,我只想住在那里!特别是现在的情况,我一听到你要陪我在那里过几天好日子,我就快要心脏病发作,当然我想到的是钱!我的脚和小腿因为挤在飞机狭窄的座位里肿胀,到现在还没有退,我需要一双大一点的鞋子,但我想等到农历年打折的时候再去买!我和宋淇借了点钱,这真是难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