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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眼还都是娘子的一颦一笑,他笑问:“我不在你好吗?”
张爱玲翻着画,状似平常地答:“好呀!”
胡兰成又追问一句:“好过我在?”
张爱玲答得风轻云淡:“没想过呢!”胡兰成听了竟也释然,头枕着墙,想着自己在南京的心情说:“我也不怎么相思!只是逢人就要说到你!”
张爱玲又把心思转到画上,胡兰成指着一页说:“怎么我看来只觉得这女人横竖都不快活,脸上就写着悲哀!”
张爱玲若有所思地说:“那是为理想吃苦的人,发现理想剩得很少了!剩下的一点,又那么渺茫!可是因为吃过苦,剩下的那一点又要比从前满怀希望好!都明白了!不再只是当初那样一味地失望和忍耐!女人的爱,到这里也已经到头了!”她嘴里说着别人,却好像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光景。
胡兰成听张爱玲说话,饶富滋味,马不停蹄地追赶着她的思维,求知欲到了贪婪的程度问道:“你是我认人认事以来,第一次知道有天才!现在知道天才多半命苦,又替你担心了!你长大的过程也这样辛苦吃力吗?”
张爱玲笑着,她的心却是被他的话语暖着了:“我不是天才!我也说我是不会委屈我自己的!只是碰上了父母失和,难免受点波及。自己以为是吃过一点苦,但和别人比来又不算什么了!想捏造一点天才的传奇色彩,材料还嫌不够哪!”
胡兰成也举重若轻地说笑着问:“跟爹娘哪一边亲?”
胡兰成问话是很体己的,张爱玲也就以本心来答他。她显露出来的淡漠是真实的情绪:“哪边也不亲!小时候对母亲还有些幻想,因为她老不在,真的在一起生活,才知道活在别人标尺下的痛苦!但又不能反抗,因为是母亲!父亲是做到绝断,足够让我去恨他一辈子了!但又不能真的去恨!”
“因为是父亲?”
张爱玲思索一下,她已经太久不去想起父亲和自己的关系,说道:“因为知道他的可怜!一面恨又一面可怜着,太辛苦,干脆忘记这个人!”
胡兰成很难想象,人与父母之间会是这种关系,又追问:“弟弟呢?你只有一个弟弟!连弟弟也不亲吗?”
张爱玲说时态度很冷淡寡情:“那又是另一个可怜人,但他们自己都不觉得,与我也无关系!我是把我自己照管好就不容易了,其他的我也管不了那么多!”胡兰成感到惊讶,她说得这样理直气壮。胡兰成思索她说的话,揣测这话后面的心理背景。
张爱玲翻到一张画,屏息看了很久。画里是一间裂开的破屋,中午的太阳,草生得高高下下的,通到屋子的小路都已经不见了。就在日光下,一切看起来也都惨淡没生气,真是哽咽的日色!
张爱玲被画面震慑着,喃喃地说:“这里没有壮丽的过去,只有那种中产阶级的荒凉,所以是更荒凉,更空虚的空虚!是上海劫后余生的面貌!”她掩上画册,仿佛不愿意再想起过去那个画面:张家老宅空屋被封死的窗,正是那一栋闷到要震裂的独眼空屋。在炮弹轰炸中,窗外正是那淡白日色下的荒凉。
似乎从遥遥远远处传来胡兰成的声音:“如果劫后还有余生,一定是为了来见你!”
张爱玲怔然抬眼,那句话已经不可捕捉,但余音仍在空气中,胡兰成一只手按住张爱玲的手,张爱玲挣扎着婉拒,这一触两人都僵住,这一步越过了就再也退不回来。胡兰成臣服地低着头,一只手摊开在张爱玲面前,他要张爱玲自己的心意。
张爱玲轻轻地把自己的手覆上,两人的手指交迭着。胡兰成握着她,细细抚弄她的手指,揉着她中指拿笔磨起的茧子,两只手缠绵着。
胡兰成嗓音喑哑地说:“我要坏个彻底一点又不能!怕你又不见我!”
张爱玲低着头,气都虚了:“这也不由我了!”
两个人都像给罚了一样,呆坐着。胡兰成去勾张爱玲的脸,张爱玲只是一个傻姑娘样,所有文字里的老练成熟都破解了,就是这样一个纯净的孩子而已。胡兰成忍不住要低头去吻她,先是吻她的额头,轻声问:“怕不怕?”张爱玲摇摇头,不知道该要怕什么。胡兰成长吁一口气,喟叹地笑自己:“我是在问我自己啊!”他又去吻她,这次是吻她的唇,只轻轻地一啄,两人相对痴痴地望着。张爱玲的话细不可闻:“原来你在这里!” 胡兰成说:“草长满了,路都不见了!还是我自己找来的!”
窗外是萧飒的烟雨,张爱玲拉着胡兰成到顶楼的屋顶阳台,两人贴在窄窄的檐下墙边,看雨珠像帘子一样挂在面前。
张爱玲把手掌伸出去,让雨珠在她的掌心跳舞,胡兰成点起一根烟,白白的烟吹进雨里,灰蒙蒙要昏暗了的天。
他们就这样静默无语地靠着站在一起,虽然只是檐下一方立足地,却感觉是天宽地阔,雨围绕着他们,有一种言语不可及的静谧。
第三部分愿一直迷路到底
惟是再亲昵的时刻,张爱玲也未曾提到过婚姻两字,仿佛与她无关一样。胡兰成反而远兜了圈子来打探她,张爱玲一径款款地直叙:“你也不是追求我,我也不要有恋爱的负担!我是不愿意浪费精神力气的,现在还早,等将来要结婚,找个人就结了,也不挑三拣四!也不会闹离婚!”她对婚姻的索然仍是来自父母的阴影。对她与胡兰成这瞬间爆发的情感,却也有理智清平的态度,这让胡兰成感到自惭,毕竟是他来吹皱了这一池春水。
甜蜜的爱情瞒不了人,张爱玲也想不到要瞒谁。炎樱讲她“最近一笑就开一朵花”,张爱玲也不回避。炎樱的世界里只有快乐与不快乐的分别,张爱玲宁愿此刻像她一样,闭上自己洞察世情变得尖刻的眼。张茂渊是不爱多管侄女闲事的,可她从别人的闲言碎语中知道胡兰成结过三次婚,现在的老婆原是个歌女,绰号叫“小白云”。她有一次想开口提醒,刚起头就被张爱玲截住:“我原也没有想太多,只是不讨厌这个人!现在,我也想不了太多,喜欢他,也只能是这样了!”
张爱玲自己说完也觉得理亏。姑姑更一点不相信,抛出句话消遣她:“你要是对待感情能跟你对待钱一样宁死不吃亏,那我就放心了!” 张爱玲缄默着,那爱情的烦恼还是要在这静静的夜晚爬上心头。
初夏的阳光里,万物有一种喜气洋洋的娇慵。微微的热气蒸上来,人和景都变得生动鲜嫩。张爱玲身着一袭桃红色的旗袍,浑身散着春天桃花的香气。对着镜子,她勾上一对翠绿色的璧玉耳坠,衣领和耳坠正是葱绿桃红交相映。她把脚小心翼翼套进丝袜,放进绣花鞋里,这便是胡兰成要回来了。
胡兰成进了厅,靠着墙站,卧房门打开一道缝,张爱玲探出头来,没看见人。他从旁边转个身过来,她笑开来,那欢悦从眼底满溢,一身水桃红让胡兰成心跳都加快了几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也艳得理直气壮,偏着头神气地叫他看,胡兰成一眼望到脚,看见那双绣花鞋,知道是张爱玲刻意为他穿的。
他们难得地出去游逛,梧桐嫩绿,盛夏来临。张爱玲一袭桃红是迟迟不肯去的春意,胡兰成眼睛总要搭在她的身上。连她跟菜贩子讨价还价,都成了他眼里的风景。那一身水桃红在脏乱的市场里就是一朵污泥中开出的莲。但这朵莲竟是这样流连在这泥塘。
他们每一次的久别乍见,都像是千年一会的良辰好景。
两人比肩立在静安寺的山门前,无数个荧荧的香火星子在身边跳荡。张爱玲本是极爱惜衣履的人,此刻却只觉得那万千誓愿都是她的虔诚。寺里的大香炉飘着袅袅的烟,透过烟火张爱玲看着站在另一边的胡兰成,他在袅袅香烟里,在重重雾霭里,仿佛是幻境一样,不真实。他忽而转眼过来,那温婉的眼光让张爱玲的心欢喜又忧伤。一刹那,两人仿佛仍在公寓电梯里,手抓着四面铁条,幸福地被囚禁在一起。爱情就只容于这咫尺一方的天地。欢喜甘愿地要追随彼此,哪怕同坠地狱。
张爱玲靠在胡兰成身上,仰着头感觉那坠落,坠入情网。胡兰成脸上有着虔敬,望着千年大香炉里,无数残香的袅袅烟气。
张爱玲半垂着眼问:“许什么愿?”
胡兰成低下头去就她:“我以为我们是来还愿的!我们约好要在这里见,我来了!”
“我们没有相约,只是巧遇!”张爱玲不染红尘情缘,爱到这样销魂蚀骨,也只为两人落一个巧遇。
香炉边芸芸众生,盲目无交集地在他们身边穿梭,只有他们两人隔着一炉香,目光定定地锁住彼此。张爱玲的眼睛清冷明亮,看着他,为欢几何,她只有现前一刻。
炎樱初见胡兰成时细细地盯看他的脸,弄得他几乎发窘地问:“我只知道先生会盯着小姐看,还真是没有被小姐这样盯着看过!我这皮也藏不住骨了!”
炎樱恍若不闻,继续她的研究,自言自语道:“但是你有融融的光——是下雨的夜里弄堂口亮的那种灯光。张爱,你没有跟我说他的眉毛长得很好看!真的像弯弯的月亮!”
胡兰成觉得招架不住炎樱,求救地看着张爱玲,张爱玲忍俊不禁,也不搭救,只往厨房走去,窥看炎樱在胡兰成面前耍宝。
炎樱认真思索着说:“我本来想象你就是那个陪着美女住在月亮……砍树的那个……高高壮壮的……”
张爱玲忍住笑搭腔道:“她是说伐桂的吴刚﹗”炎樱一听就来劲头,要弄个清楚明白。胡兰成觉得炎樱真像火,将他烤得快要化了,张爱玲这才端着西瓜过来解围,可炎樱的心思还在他身上,回头问张爱玲:“你没跟我说他笑起来这里有个涡!”胡兰成的脸皮再厚也得红,炎樱笑说他的脸成红烧猪头了。
他们很快就成了上海街巷中的三人行。有时候炎樱一个人摆手快步走在前面,有时候胡兰成落在后面,看两个女孩叽叽喳喳像麻雀一样谈笑。这是一段素朴又天真的时光。三个人在弄堂里乱逛,走丢了还更开心,到处东张西望。张爱玲一路走着,看着,心中恋恋无限。脚踏车载着长梯子穿过窄窄的弄堂,胡兰成让开,贴到墙边上,墙边窗口人家刚好往外泼一杯隔夜茶,胡兰成躲不及被泼到肩上。张爱玲笑着,胡兰成掏出手帕,炎樱用上海话骂人。这一瞬间,左边是挚友,右边是挚爱,脚踩的是她最依恋的上海,头顶则是暖烘烘初夏的阳光,张爱玲愿意这条弄堂无尽,一直迷路到底。
第三部分坐下时嫣然百媚
如果像张爱玲所祈盼的,恋爱只是两个人简单的互相取悦,然而他们各自还有另一层身份。首先《万象》杂志社的柯灵和平襟亚开始坐立不安,张爱玲在《万象》连载小说《连环套》,频频脱稿,用平襟亚的话说:“印刷厂油墨都等干啦!连载不到,发不了刊哪!她这《连环套》可把我们给套住啦!就怕她在赶别人的,把我们的晾着!”
柯灵一心为张爱玲开脱:“那倒不至于吧!写作很苦的,不能催的!”
平襟亚又说:“现在物价浮涨,大家都抬高了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