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殡葬人手记-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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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守护天使就翱翔在我们身边,保护我们免受伤害。
  可是父亲却从那些婴儿、幼童和少男少女的遗体上,看到了上帝依照自然法则存在并依从自然法则的明证,不管这法则是何等残酷。孩子们因为重力、因为物理学和生物学的原理,因为自然的选择而夭亡。车祸、麻疹、插在烤面包机里的刀、家用毒剂、实弹的枪、绑架犯、连环杀手、阑尾炎、蜂蜇、卡喉的硬糖、未得到治疗的哮吼病,凡此等等,他目睹了太多的事例,全是上帝无意干预自然秩序的例证,除了飓风、陨石和其他自然灾害,最残酷的一项,就是儿童们遭受的那些异乎寻常的劫难。
  唯其如此,每当我和兄弟姐妹们请求去某个地方玩这玩那时,父亲总是脱口而出:“不行!”他刚刚埋葬了一个孩子,正是因为这个才惨遭不幸的。
  那些男孩子有的死于打棒球没戴头盔,有的死于钓鱼没穿救生衣,或是吃了陌生人给的糖果。随着我们兄弟姐妹一天天长大,导致那些孩子死伤的行为也越来越成人化。他们不再死于意外或自然的灾变,不知不觉间,他们越来越多地死于人际关系。儿童被雷击的故事逐渐让位于失恋自杀,让位于少年人因开飞车、酗酒和吸毒而丧生,以及数不清的只是因为不小心而导致的死亡,一句话,他们不该在“错误的时间置身于错误的地点”。
  母亲对祈祷的力量和自己的爱护能力深信不疑,对于父亲的禁阻常加以否决。“哦,埃德,”晚餐上她会这么反驳:“由他们去吧!他们不能老呆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啊。”有一次,我想去对街一个朋友家过夜,父亲不同意,母亲不客气地说,“别犯傻了,埃德。你是不是要说,你刚安葬了一个因为在吉米谢洛克家过夜而完蛋的倒霉家伙?”
  父亲从不把母亲的干预当作顶撞,而是看成这个疯狂世界里的理性声音。也就是说,母亲以其坚定的信仰战胜了他的忧虑。每当母亲拿出有力的证据反驳他时,他的反应就像醉汉接过一杯凉水或热咖啡,嘴里嘟囔着:“谢了,正需要呢。”
  然而他的恐惧不是装出来的,亦非毫无道理。就算是郊区那些备受宠爱、备受呵护的孩子,谁也不能担保不出事。社区里少不了疯狗,能传染疟疾的蚊子,和冒充邮差与教师的歹徒。日常经验告诉他,最糟糕的事随时可能发生。在父亲看来,就连蝴蝶也难逃嫌疑。
  所以,当母亲做完祈祷,像个上帝的孩子一样安然入睡,父亲却一直警觉着,提防着,电话和收音机都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准备随时接听殡仪馆半夜打来的电话,和监听打给警察局和消防队的求救电话。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没有一天早晨他不是守候在床前等我们醒来,没有一个夜晚不是直等到我们回家才回房就寝。这一习惯一直持续到我十九岁。
  每天早晨,他都能从收音机里听到昨夜发生的不幸事件的消息,每天晚上,他都要带回葬礼上的悲伤故事。我们的早餐和晚餐,话题中总少不了新寡的未亡人,伤心的、承受不了痛苦而垮掉的、丧失了亲人的可怜人,包括因痛失孩子而终生痛苦的父母们。每当此时,母亲眨眨眼,针对他的担心说出一番道理,最终我们仍能获准去打棒球、露营,独自去钓鱼、开车、约会、滑雪、开支票帐户以及冒其他人生发展中不可避免的风险。母亲的信心就这样抹平了由父亲的恐惧树立在我们面前的高山。
  她的口头禅是:“听天由命,顺其自然吧。”
  有一次,母亲甚至成功地为我哥哥丹争取到玩射豆枪的权利。丹立马戴上头盔,穿上皮夹克,全副武装,威风凛凛,让他的弟弟妹妹们在伊顿公园跑,他在后面边追边打,练枪法。如今丹已是陆军上校,我们呢,至今不敢摸真枪。
  母亲这样的态度,绝非漠不关心。生死事大,她一概托付给上天,从而得以把精力用在日常生活中,保证我们健康成长。她关心的是“性格”、“正直”、“我们对社会的贡献”和“我们灵魂的赎救”。她相信,上帝把她孩子的灵魂交由她亲自负责,她的天堂靠的是我们的良好品行。对此她从不讳言,这在今天,要算相当偏激的观念。
  对于父亲来说,我们做什么,我们成为什么人,取决于人生的脆弱本性。我们生来似乎就是可怜的、忧心忡忡的。除此之外,皆属非分。
  保不准的事总是有的。经历了寻常的感冒、出痘、麻疹,到六十和七十年代,我们都进入青春期。有一次帕特在酒吧被人打伤,一个家伙在他头上砸碎了一只啤酒瓶。还有一次艾迪驾车从桥上翻下,跌落在河岸,车子毁了,人居然毫发无伤地走回家。他告诉爸妈,一辆显然是醉鬼开的车把他挤下了路面。朱丽安坐朋友的车,朋友把车开到树上,她从车窗里飞出去,摔破了头皮,但拣回一条命。布丽姬有天晚上用烈酒灌下大把安眠药。她为何这么做,多年来一直是个谜,秘密只有母亲知道。说到我,大学三年级时,我从三楼阳台的防火梯掉下来,摔断了几根骨头,骨盆破裂,三节脊椎受到挤压,但一直没有丧失知觉。我的英
  语教授和导师,诗人迈克尔赫夫南,第一个跑下楼,冲出大门跑到我跟前。估计我当时看上去像是昏过去或没气了,等他确定我还活着,就一个劲儿地问我:“摔着头了吗?今天是星期几?谁是美国总统?”为了使他相信我脑子没问题,我背诵了艾略特的《阿尔弗雷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1)。后来他们告诉我,我背得非常动情,只在背到“呵,我变老了……我变老了……我将要卷起我的长裤的裤脚。”这两句时打了个嗝,然后就吐了。这倒不是因为摔的,而是因为喝的那些葡萄酒,据说就是酒救了我的命。通过灌下一些肯塔基酸麦芽浆,我的身体不再僵硬,避免了落下后遗症。


基督的右手(2)


  在医院里,我一睁开眼睛,就看到父亲的脸,脸上的表情我永生难忘:那是一张交织着愤怒和如释重负的脸,在两种情绪的冲突中变了模样。陪我到医院的这帮朋友也够他瞧的。假如一身花呢西装,穿着领尖带纽扣的衬衫的赫夫南教授还能予正派人以好感,研究物理学和比较宗教学的瓦尔特休斯顿就不行了。休斯顿学生时代的大部分时间,住在校园外的一棵树上,时常跑到学生会的废物堆里找东西吃。迈尔斯洛伦曾为了逃兵役,体检之前喝了不知多少壶咖啡,再吞下整整一包香烟,终因体内咖啡因过高成功地捞了个身体不合格。后来,迈尔斯因非法持有大麻而入狱,很吃了一番苦头。他出狱后一个月,持有大麻变成轻罪
  ,只须罚款二十元。最糟糕的是格伦威尔森,这家伙只要六瓶啤酒下肚,嘴里就只会叫:“好极了,哥儿们!”没有理由,更不分场合。无伤大雅的酗酒,时不时出点乱子,我的朋友全是这号人,父亲不免怀疑我交友不慎。
  母亲为我的大难不死谢过上帝,然后两眼紧盯着我,那神态表明,她从前已经这样经受过了:一双长期忍受痛苦的冷静的眼睛,凝视着一个醉醺醺的亲人的脸。父亲去年戒了酒,加入了“嗜酒者互戒协会”,参加他们的聚会。我们兄弟几个都很惊讶,因为从未见过他喝酒。七、八岁的时候,有一次听说姨妈埋怨父亲好酒,我还气冲冲地跑到一条街外的帕特姨妈家,告诉她,我爸不喝酒。祖父过世那年的圣诞节,有天夜里,他和母亲回家晚了,我听到父亲说话,语无伦次的,我以为他是伤心过度。他坚持叫医生,说他心脏病犯了。现在回想起来,医生来了以后,明明是帮他醒酒,却假装他真的有病,与醉酒无关。我从阳台上摔
  下来的时候,父亲已经戒酒一年了,一个人是不是喝醉了,他当然看得出来。但这一次,诅咒换成了祝福:他的儿子,尽管摔断了骨头,可是能治好,还活着。
  如今父母已双双故去,依我推想,在父亲的天国里,他的孩子一个也不在;母亲那边呢,她相信我们都会跟她来,或迟或早,但一定会来。
  我们按照父母养育我们的方式来做父母。我开始体会到这一点,是在一九七四年。那年二月我有了第一个孩子,六月,我们买下米尔福德的殡仪馆。在这个生死都受人注意的小镇上,我是个刚当上爸爸的人,又是一个新殡仪员。我注意到的事情之一,是我们受托料理的死婴和死胎的数量。二十年前,附近没有医院,镇子周围没有一家诊所,产前护理根本谈不上。那些日子,我们每年除了安排上百场成年人的葬礼,还要安葬十多个夭折的婴儿,有的是生下来就死了,有的没活多久就因为种种病症而送命,每年都有几个婴儿死在童床上,这种死现在称作“幼儿猝死综合症”。
  我常和这些不幸的父母坐在一起,他们神魂恍惚,试图弄明白眼前发生的变故。一向担当保护角色的父亲,感到全然无助;母亲们则内心深处浸透了痛苦,随时会崩溃。他们脸上的表情像是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什么都没有了。我们安排小型的守灵和安葬仪式,订购那种内部可以转动、漆成粉蓝两色的小棺材,把棺架上的灰尘擦得干干净净。所有的布置和安排,都尽量缩小规模,表明死者还是个孩子。
  当我们安葬老人时,我们埋葬的是已知的过去。我们曾把它想象得比实际更好,但所有的过去都是一样的,其中的一部分我们曾栖身其中。记忆是压倒一切的主题,是最终的慰籍。
  但埋葬孩子就是埋葬未来,难以控制的,不为人知的未来,充满希望和可能性,和被我们的梦想所拔高的美好前程。悲伤无边无际,无始无终。座落在墓园一角和栅栏边的那些小小的坟茔,永远容纳不下心头的伤痛。有些哀伤永生难消。死去的婴儿没有给我们留下回忆,他们留下的是梦想。
  我忘不了初为人父和殡仪员的最初几年,生育孩子和掩埋孩子对我都是新鲜事,半夜里我常会醒来,悄悄跨进儿女们睡觉的房间,俯身床前,听他们均匀的呼吸。这就够了。我并不奢望他们成为宇航员、总统、医生或律师,我只要他们好好活着。像父亲一样,我学会了恐惧。
  随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我尽职安葬的那些男孩和女孩的身体也在长大,婴儿变成蹒跚学步者,变成小学生,变成少年和青年。我在少棒联合会或家长教师协会,在扶论社和商会,通过不同的场合熟识了他们的父母。我手头从来不存童棺,用时现去订购。随着需求上升,各种规格的,从两尺到五尺半,都得用上。有时孩子的遗体还没从乡下停尸房送到我这里,要估量尺寸,我经常借助自己的同龄孩子。我订购的棺木样式虽异,却总不离“纯洁和金黄”,四角画着天使,内部漆成粉红和淡蓝。批发价之外,我不多收一分钱,服务完全免费。通过这样做,我希望上帝能体察我的善心,让我免尝这些父母们所尝受的噬心的悲苦。
  什么事都有例外。有一次,一个当爸爸的——他的名字我至今记得——枪杀了他的两个孩子,一个八岁的女儿,一个四岁的儿子,然后自杀。孩子的妈妈在城里的餐馆做女侍,当时还在班上。我们为当爸爸的准备了一具十八号钢棺,两侧绘着“最后的晚餐”,他的一儿一女并排躺在一具小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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