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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孩子说话时候的态度是不这样的。——但总可以说些较真的话,发些
较真的声音。只有真的声音,才能感动中国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须有了真的
声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
我们试想现在没有声音的民族是哪几种民族。我们可听到埃及人的声
音?可听到安南,朝鲜的声音?印度除了泰戈尔,别的声音可还有?
我们此后实在只有两条路:一是抱着古文而死掉,一是舍掉古文而生存。
(选自《鲁迅讲演考》)
革命时代底文学
今天我所讲的题目是《革命时代底文学》,我从前学矿学,叫我开矿,
比叫我讲文学容易。我对于文学颇怀疑,天天呐喊,叫苦,呜不平,有实力
的人仍然压迫,虐待,没有办法对付它们。那时候我就想:文学是最不中用
的,是无聊的人讲的。有实力的人并不开口,就能杀人,受压迫的人开口讲
几句,就要被杀;所以文学是不中用的。鹰捕雀,不声不响者为鹰,吱吱而
鸣者为雀;猫捕鼠,不声不响者为猫,吱吱而叫者为鼠;结果,还是开口的
被不开口的吃掉。文学家做几篇文章,或能称誉于当时,或能得到几百年的
虚名,那些都是没有用处的,对于现实,总是吃亏;所以我对于文学颇怀疑。
我没有学过陆军,手中没有枪,虽然我从前学过一点海军;我手中只有一支
笔,才有今天这一个题目。
文学家讲文学和革命有关系,但我以为其中关系,颇为寥寥,它们以为
文学在革命中可宣传,鼓吹,煽动;但这些文字在文学中底价值很低,不成
为高尚的文艺,因为纯洁的文艺作品,不受他人命令,不管利害,自然而然
地从心中说出。革命与文学是有关系的,革命时代底文学比普通文学不同,
革命来了,文学就变换色彩;大革命可以变换文学色彩,小革命不成为革命,
所以不能变换文学色彩。在此地听惯了革命,在江苏、浙江谈到革命二字,
听的人很害怕,讲的人很危险;其实革命并不稀奇,革命就是社会的改革,
因为社会天天改革,人类就天天进步,人类天天进步,社会就天天改革,这
样地循环不已,所以人类没有一刻不革命。生物学告诉我们:人类与猴子没
有异样的,人类与猴子是表兄弟。为什么人类成为高等动物,猴子仍为猴子
呢?这就是因为猴子不革命,——猴子用四只脚走路,一个猴子站起来,用
两只脚走路,许多猴子就说:“我们的祖先一向是坐的,不许你站。”猴子
不但不肯站起,而且不肯讲话,因为它守旧;人类就不然,一个人要站起,
一个人要讲话,当时虽受反对,究竟它还要站起,还要讲话,结果它胜利了,
大家模仿它。照上例看来,革命并不稀奇,凡是负责任,没有死亡的民族都
天天在革命,虽然是小革命。
大革命与文学有什么影响呢,现在分开三个段落来说:
(一)大革命之前,它有一种文学出现,对于种种社会状态,觉得不平,
觉得痛苦,就叫苦,鸣不平,在世界文学中关于这类的文学确是不少。这些
叫苦,呜不平的文学对于革命没有大影响,因为叫苦,呜不平,没有力量,
压迫你们的人仍然不理,老鼠虽吱吱地叫,尽管叫出很好的文学,猫儿吃起
它来,还是不客气;所以仅仅有叫苦鸣不平的文学,这个民族没用,因为止
于叫苦鸣不平。例如乡下人打官司,失败的方面到了分发冤单的时候,官厅
就知道分发冤单的方面没有力量再打官司,马上官司要归了结;所以叫苦鸣
不平的文学等于叫冤,压迫者对此觉得很放心。不中用的民族因为叫苦没用,
连苦也不叫了,这些民族成为沉默的民族,这些民族快要灭亡了:埃及、阿
拉伯、波斯、印度(除泰戈尔一人外),都没有声音了。富有反抗性,蕴藏
全副力量的民族,因为叫苦没用,它的声音改变了,由哀音而变为愤怒之音,
带有愤怒之音的文学出现,反抗就快来了;因为它很愤怒,所以,与革命爆
发时代接近的文学每每带有愤怒之音;它要反抗,它要复仇。苏俄革命将起
时,曾有此类文学;波兰、芬兰虽然复国,因为苏俄革命成功而使之复国,
没有经过革命的阶级,因此没有此类文学。
(二)到了大革命的时代,文学没有了,没有声音了,因为大家受革命
潮流波及,大家由呼声转之行动,大家忙着革命,没有闲空谈文学了;再一
层那时候民生凋敝,一心一德找面包吃而加紧革命,哪里有心思谈文学呢?
守旧的人因为受革命潮流打击,气得发昏,不能再唱所谓它们的文学了。有
人说:“文学是穷苦的时候做的”,其实未必,穷苦的时候必定没有文学作
品的;当我在北京,穷得很,到处借钱,无有文学发表,到薪俸发放时,方
坐下来做文章。忙的时候,也必定没有文学作品,挑担的人必要把担子放下,
才能做文章;拉车的人也必定要把车子放下,才能做文章。大革命时代忙得
很,同时又穷得很,一部分人和他部分人斗争,非变换现代社会底状态不可,
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做文章;所以大革命时代底文学只好暂归沉寂了!
(三)等到大革命成功后,社会底状态缓和了,大家底生活有余裕了,
这时候就产生文学。这时候底文学有二:一种文学是赞扬革命,称颂革命,
——讴歌革命;因为进步的文学家想到社会改变,社会向前走,对于旧社会
破坏和新社会建设,都觉得有趣味,一方面对于旧的制度崩溃高兴,一方面
对于新的建设讴歌。当社会没有改变时,以为社会应该改变,非毁灭社会反
对社会不可,进步的文学倡出这番议论后,人们都表示同情,大家都实行破
坏,信仰的人少,没有影响,信仰的人多,文学竟成为社会运动;运动起来
了,社会改变了,所以讴歌革命。另一种文学是吊旧社会底灭亡,——挽歌
也是革命后底文学,有些人以为这是反革命的文学。社会虽是改变了,但社
会上底旧人物很多,旧人物不能一时变成新人物,它们底脑壳中满藏着旧思
想旧东西;这些人在革命时不革命,革命后反革命,因为革命时对于自己没
有关系,对于自己没有损失,但是革命后,社会底一切都改变了,影响到他
们自身的一切,回想旧时的舒服,对于旧社会眷念不已,恋恋不舍,因而讲
出很古的话,陈旧的话,形成这样的文学,这种文学都是悲哀的调子,表示
它心里不舒服;一方面看见新的建设胜利了,一方面看见旧的制度灭亡了,
所以唱起挽歌来。怀旧唱挽歌,表示已经革命了;如果没有革命,旧人物正
得势,不会唱挽歌的。
不过中国没有这两种文学,——对旧制度挽歌,对新制度讴歌;因为中
国革命还没有成功,正是青黄不接忙于革命的时候,没有什么话可说,所以
不看见这两种文学。但是旧文学仍然很多,报纸上底文学,旧式的居多;因
为中国革命对于社会没有多大的改变,对于守旧的人没有多大的影响,所以
旧文学仍能超然物外。广东报纸所讲的文学,都是旧的,新的很少,可以证
明广东社会没有受革命影响;没有对新的讴歌,也没有对旧的挽歌,广东仍
然是十年前的广东;不特如此,并且没有叫苦,没有鸣不平;止看见工会参
加游行,但这是政府允许的,不是因压迫而反抗的,也不过是奉旨革命。中
国社会没有改变,没有怀旧的哀词,也没有崭新的进行曲;仅有苏俄已经产
生这两种文学。苏俄旧文学家逃亡外国,所作的文学,皆是吊亡挽旧的哀词;
新文学也正在努力向前走,伟大的作品还没有,但是新作品已不少,它已离
开愤怒的时期而过渡到讴歌的时期了。赞美新建设是革命进行后的影响;再
往后去的情形怎样,没有前例可知,无从考据,依我想来,平民文学快来了,
因为平民的世界,是革命底结果。
现在中国没有平民文学,世界上也还没有平民文学,所有的文学,歌呀,
诗呀,是给阔人富人看的;它们吃饱了,睡在躺椅上,捧着看。一个才子出
门遇见一个佳人,两个人很好,有一个不才子从中捣乱,生出差迟来,但终
究团圆了,这样地看着,多么舒服;或者讲阔人富人怎样有趣和怎样快乐。
前几年《新青年》载过几篇俄国小说,描写罪人在野外的生活,大学教授看
了不懂,难怪他们不知道天下有这样的下流人,因为它们住在高大的楼房里。
如果歌诗描写车夫,就是下流歌诗;一出戏内,有犯罪的事情,就是下流戏。
它们戏内的角色,只有才子佳人,才子中状元,佳人封一品夫人,在才子佳
人本身很欢喜,他们看了也很欢喜,我们没奈何,也只好替他们欢喜欢喜。
直到眼前,有人以平民——工人农民——为材料,做小说做诗,我们称之为
平民文学,实质这不是平民文学,因为平民还没有开口。这是另外的人从旁
看见平民底生活,假装平民底口吻而说的,因为眼前的文人都有钱,有的虽
很穷,总得比工人农民富些,才能有钱读书,才能做文章;你们以为是平民
所说的,其实不是,而是冒充;这不是平民小说。平民所唱的山歌野曲,有
人写下来,以为是平民之音,因为是老百姓所唱的:其实它们间接受古书的
影响很大,它们对于乡下底绅士有田三千亩:羡慕得不得了,每每拿绅士底
思想,做自己底思想,绅士们惯咏五言诗,七言诗;因此他们所唱的山歌野
曲,大半是五言七言,这是就格律讲,还有构思取意,也是很陈腐的,不能
称是真正的平民文学。现在中国底小说和诗实在比不上别国,没法奈何,只
好称之曰文学;谈不到革命时代的文学,更谈不到平民文学。现在的文学家
都是读书人,如果工人农民不解放,工人农民的思想,仍然是读书人底思想,
所以必待工人农民得到真正的解放,然后才有真正的平民文学。有些人说:
“中国已有平民文学”,其实这是假的。
诸君是战争者,是革命的战士。学文学对于战争没有益处,只有战余休
憩时,拿本诗看看,觉得有趣。在革命时代讲文学,譬如农夫种柳树,待到
柳树长大,浓荫蔽日,本可以坐在树荫休息休息,但是农夫一天到晚,耕作
不息,只有在正午——十二点钟时候,或者可以坐在柳树底下吃饭,此外没
有什么用处。中国现在的社会问题,只有实地的革命战争,一首诗吓不走孙
传芳,一炮就把孙传芳撵走了。他人以为文学至高无上,我个人总觉得怀疑,
文学不过是一种消遣品,无非民族底文学表示一民族的文化罢了。
我从前不过做了几篇文章,承诸位到此听讲;我呢,愿意听一听大炮的
声音,大炮的声音或者比文学的声音好听得多。我的演说只有这样多,感谢
诸位好意!
文学与政治的歧途
我本来不常出来讲演的,现在因为这里同学说过好几次,所以今天跑来
随便谈谈,却不能算是讲演。也没有什么冠冕堂皇的题目,——就谈谈文艺
和革命的冲突吧。
文艺和革命本来没有冲突,但文艺和政治是常常根本冲突的。政治要保
持现状。革命要破坏现状,文艺也是想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