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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老祥走回来,硌蹴在门前小碌碡上。独自一人,低下头又扬起头,抽了一袋烟又抽一袋烟。心里总是疑忌冯老兰的眼睛里有事,半天也忘不了那对阴毒的眼光,想起来又觉得后怕。
他又想起:朱老巩死了,他象失去一条膀臂,单丝不成线,孤树不成林,只怕冯家对他不利。一时想起要离开锁井镇,离开这仇气地方,走西口,下关东……
严老祥想到这里,从小碌碡上站起来。这时千里堤的大杨树上,老鸦呱啦呱啦地叫起来。他一个人,拎着烟袋走上千里堤,走走转转,想到:当他还在壮年的时候,那时他们还住在滹沱河的下梢里。在连年荒涝的年月,把最后一间房子、一亩地卖净吃光,推着一辆虎头小车,带上老婆孩子和全部家财——一条破棉被和一口破铁锅,沿着滹沱河的堤岸,走到大严村,投靠了严老尚。严老尚看他身子骨儿结实,又着实能做活,就把他收留下。他会收拾梨树,给严家扛个长工,后来志和也在严家帮工。冬天严家给几件破烂衣裳,青黄不接的季节,给点糠糠菜菜,给个一升半碗的粮食。一家人苦做活,过了多少穷愁日子,才在村前盖了三间小屋。后来又在村南要了二亩地,好不容易安下家来。如今看看年纪老了,要离开可爱的家乡,闯到边远的关东去。他心上热火撩乱,他的一颗心象在沸水里煮着。咳呀!难呀,难呀,穷家难舍,熟土难离呀!
他站在堤坝高处,看着低矮的家屋,比河里的水浪还低。只要河水向外一溢,就要把所有的家屋树林冲掉。他积攒了二十年的工钱要的二亩地,就得淹进深深的河水。想着,眼泪汪满了眼眶,禁不住夺眶而出,滴在衣襟上。
咳!老朋友不在了,他觉得孤独,觉得寂寞。眼看秋天快要过去,田地里是水,街道上空空的,满目荒凉空旷……一忽儿,又觉得他的心象是悬在缥渺的半空中。他下定决心,要离开老婆孩子,离开他用血汗建立起来的家园……一想到离开家乡,他心上又热烘起来。
他独自一人在堤上站着,看看太阳快晌午了,走回家去,跟老伴要了一双布袜子。又走出来,坐在门前井池旁洗了洗脚,把袜子穿上。又把严志和跟孙子运涛叫到跟前,说:“儿呀!我扛了二十年的长工,流了二十年血汗,盖上这几间土坯房子,要了这二亩地,算是给你们成家立业。”说着,他流下眼泪来,说:“你老巩叔叔死了,到如今老霸道还是无事生非,动不动就找咱的茬儿,欺侮咱。我要是不离开这块地方,怕是早晚落不了囫囵尸壳。我要闯关东,去受苦啊!”
严志和一听,觉得爹爹象是到了秋天树叶黄的年岁,还要走关东去受苦,眼泪刷地流下来,说:“爹!甭走啊,你一辈子不是容易,咱也有了家屋住处,有了孩子们,这还不好吗?”
老祥大娘也说:“你心里想的什么哟?今年年景不好,还有来年。田地上长不出东西,咱养梨树。梨树上长不出东西,咱学治渔……你想的是什么哟!”说着,挥泪大哭了一场。
运涛那时还不到十岁,听说爷爷要离开他闯到关东去,趴在爷爷的腿上不起来。
严志和说不转严老祥,转身找了老驴头来。老驴头那时还年轻,跺踧着两只脚,说:“老祥叔!你要下关东?不行!谁要叫我去,叫我离开这家,我说什么也不干。我老爷爷生长在这儿,我爷爷生长在这儿,我爹也生长在这儿,一辈辈地都埋葬在这儿,叫我离开这儿,说什么也不行,打死我也不行。”他一面说,一面比划着,心上满带火气,急得直跺脚。
正说着,老套子背着筐走过来,在一边听着。听清了是严老祥要出外,笑眯糊糊地说:“咳呀!出什么外呀,外头给你撂着金子哩?撂着银子哩?即便撂着金子银子,金窝银窝不如咱自己的穷窝儿呀。大伯!别走啊,看着咱孩子们面上,也不能扔下他们不管。”老驴头嘴唇厚,也说不清楚话,急得跺脚连声地说:“不能走,你就是不能走!”
时间不长,集了一堆人。绵甜细语,你说一个道理,他说一个道理,谁也说不转严老祥。他觉得这些年幼的人们,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没有多少人生的经验。他们的话,听不听两可。那天晚上,朱全富打了四两酒,把严老祥请到家里,叫老伴用打浆糊勺子炒了两个鸡蛋,两个人就着炕沿喝着酒。说来说去,严老祥还是要闯关东。
第二天,老祥大娘到邻家借了半斤面来,给他做了一顿饭吃,为了使他回心转意,守着老婆孩子把日子过下去。可是说什么也不灵,他下定决心要闯关东。
严老祥吃过早饭,硬叫老伴给他打叠铺盖衣服,对着一家人说:“好,我要走了!这二亩地,只许你们种着吃穿,不许去卖。久后一日我还要回来,要是闹好了,没有话说。要是闹不好,这还是咱全家的饭碗。你看咱在下梢里的时候,把土地卖净吃光,直到如今回不去老家。咱穷人家,土地就是根本,没有土地就站不住脚跟呀!”严志和听了老人的话,直到如今,不管手头上有多么急窄,不肯舍弃这二亩土地。这就是他家的宝地,每年打下不少粮食。
老人家说了一阵话,不管老祥大娘哭得死去活来,背上铺盖卷就要走。严志和掉下两点眼泪,说:“爹,甭走啊!”又指着运涛和涛他娘,说:“也看着咱这大人孩子们!”老人家摆了一下头说:“人多累多,我要闯关东!”一家大小送他上了千里堤,严志和背上行李,沿着大堤走到锁井村南。严老祥在河神庙前上了船,他要坐船到天津,下关东去。那年雨水连天,河水涨发,严志和立在河神庙前头大青石头上望着那条小船顺着大河飘飘悠悠去远了。一去十几年没有音讯,他一想起老人一辈子不是容易,心里就难受得厉害。想着不知不觉又说出口来:“我想下关东,把他老人家找回来。就是老人家不在人世了,把他的骨殖背回来,心里也是痛快的!”慢慢讲着,还是不抬起头来,把头低到桌子底下流下眼泪哭起来。
朱老忠说:“兄弟!我不怕你心里难受,告诉你说吧!关东三省地方大着呢,你知道他在哪一省?就是知道他在那个省,你知道他在哪个县?哪个屯?”
严志和猛地抬起头来,问:“真的?象你这一说,我那老人……”说到这里,他转动眼珠看着房梁,老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屋子里的空气立时低沉下来,两个人互相听得见心跳。
朱老忠也想起那个慈祥的老人,看严志和沉着脸呆着,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兄弟!你没出过远门,如今这个世道,我怕你一个人出去,把身子骨儿扔在关东。”停了一刻又说,“那年有河间府的一个乡亲,从东满到黑河,说有一个锁井镇上姓严的,在那里兴家立业了。咱写个信去问问,要是他的话你再去。要不是他,你也就别去了。咳!我不知道他老人家在关东,要是知道,也得去找找他,现在说也晚了!”
严志和点点头说:“大哥说的倒是真理。”
朱老忠说:“我怕你懵着头去了,找不回人来,你也回不到老家了。”说了这句话,抽着烟在屋子里走动了几步,又想起一件事情,抬起下巴问:“我那老姐姐呢?”
严志和说:“这会不跟你说。”
朱老忠说:“你说说有什么关系!”
严志和把头一摆,说:“不。”
两个人说了一会子话,屋子里的空气又沉寂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再说什么。
严志和一场话,引起朱老忠满腔的愁闷;他想起北方那雪封冰冻的群山,群山上的密林。他曾在那原始森林里,伴着篝火度过严寒。如今离开广阔的原野走回来,一想到锁井镇上有个冯老兰在等着他,三十年的仇恨,在他心里翻腾起来。心里说:“从南闯到北,从北走到南,躲遍天下,也躲不开他们。”可是,他并不后悔,一心要回到祖祖辈辈居住的老家去。心里说:“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擦亮了眼睛看着他。他发了家,我也看着,他败了家,我也看着。我等不上他,我儿子等得上他,我儿子等不上他,我孙子一辈还等得上他。总有看到他败家的那一天,出水才看两腿泥哩!”
4
第二天一扑明儿,严志和到南关里雇了一辆骡车来,把被套和包袱装在车上,叫贵他娘和孩子们坐上去。严志和跨上外辕,朱老忠跨上里辕,赶车的把式拿起鞭子,哦吁了两声,车子向前移动了。
大车走过南大桥,出了南关,一直向大敞洼里走去。正是仲春天气,柳树发芽,麦苗青青,也长得老高了。经冬的土地开冻了,松泛起来,田野上有人轰着牛驴翻耕土地。有一伙伙的人们在耩地。严志和一见了土地,土地上的河流,河流两岸荫湿的涯田,涯田上青枝绿叶的芦苇,心上就漾着喜气。心里说:“还是回到家乡好。”
朱老忠一踏上家乡的土地,就象投进母亲的怀里,说不出身上有多么舒贴。他说:“东北季节晚,四五月里才耩地呢!”
严志和说:“咱这里也比过去耩得早了,我记得咱小的时候,麦芽儿发耩棉花,谷雨前后才种高粱谷子。这早晚人们觉得庄稼还是耩早点好,都把高粱谷子提前耩了。常说:‘秩儿秩女秩庄稼’。就象你吧,早早有了两个大小子,也就帮上生活了。要是老得哼哼拜拜地才有孩子们,咱老了孩子们还没长大呢!”
贵他娘瞅着志和说话不紧不慢,象细水长流,不住地抿着嘴儿笑,说:“看志和会说的!”说完这句话,她的脸上蓦地阴暗起来。她有一桩心事:说起回老家,就觉得回到老家一辈子才有落脚之地,心上才踏实。可是到了家乡,连个站脚地方都没有,她问:“志和!俺回去就在你家里落脚?”
严志和说:“那有什么说的,你们回去了就住在我院里。今年粮食不多,托着掖着也过得去。然后,我和运涛、江涛帮着你们一家子,把房盖上。看样子你们也不能空着手儿回来,再把我种的你们那一亩地利,算给你们。合计合计,筹借筹借,也能要个三亩二亩地,再打着个短工,日子也就过得去了。”
朱老忠说:“常说‘手眼为活’,走遍天下是指着两只手闹饭吃。”
严志和说:“可不是,用咱的两只手盖起房屋住处,再用咱的两只手刨土种地。”
贵他娘也说:“咳!走遍天下是为了端个碗哪!”
这辆大车,走在干涸的明光大道上,在春天的阳光下,慢慢悠悠,摇摇荡荡,迎着南风走去。严志和身上象漾着酒意,晕得想要睡着,似乎在睡中想起他离家的情景:
在失败的日子里,朱老明拄上拐杖走到他的家里——朱老明在闹着暴发火眼,用破袖头子擦着眼泪说:“兄弟!官司输到底了,无法再翻案。我的庄园土地去卖一光,是朋友的凑凑钱吧!”严志和看着朱老明愤慨的样子,点点头说:“放心吧,老明哥!输成房无一间地无一垅,我严志和没有翻悔。”
等朱老明摸着路走出去,他也送到门口,两只眼看他走远了才回来。不言声儿走到小棚子里,牵起牛向外走。涛他娘问:“你下地吗?”严志和嘟嘟哝哝地说:“我不耕地了!”他这么说,涛他娘可是没有听出意思。他走到集上卖了耕田的牛,把钱给朱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