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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赶前安上杀猪锅,抵抗收税。
锁井镇上反割头税的人们,把杀猪锅安在朱大贵家门口。这好象在冯老兰眼里钉上一颗钉子。钉子虽小,却动摇着冯家大院的根基。冯家大院在一百年来,这是第二次碰上——第一次是和朱老明打了三场官司。听李德才的说法,反割头税的人们好比是一团烈火,这团烈火,趁着腊月里的风,蔓延地烧起来。
冯老兰和冯贵堂谈完了话,穿上一件粗呢大氅,皱着焦黄的脸,搭拉着两绺花白胡子,拎起他的大烟袋,走到聚源宝号,坐在柜房里。把脚翘在桌子上,黄眼珠子盯着屋顶,一袋一袋抽着。刘二卯风是风火是火地闯进来,一迭连声说:
“这还行!这还行!朝廷爷没有王法了!”
冯老兰瞪出黄眼珠子站起来,问:“怎么样?还没有人去杀猪?”
刘二卯说:“都给朱大贵夺了去,他们大喊着,‘不要猪鬃猪毛,不要猪尾巴大肠头,更不要一块七毛钱!’……”
不等刘二卯说完,冯老兰拿起大烟袋锅子,在桌子上一敲,啪的一声。说:“他,非法!”喊声震得屋子里嗡嗡地响。
刘二卯咕咚地坐在椅子上,说:“咳!看我这幅子买卖要赔帐!”
冯老兰就势问:“你说什么?”
刘二卯说:“完了,我赔钱定了!”
一说要赔钱,象有锥子钻冯老兰的心。近几年来,他变成一种新的性格:只许成功,不能失败,只能赚大钱,不能赔小钱。刘二卯赔帐只是十块钱的事情,他这十块钱,要是不遇上什么波折,可以杀几百只猪,冯老兰一赔帐就是四千元。他想到这里,唀地一下子把身子趴在桌子上。一只手拍着桌子说:“去!去!骂他们,骂他们六门到底!有一个人敢吱声,钉碎他的踝子骨!”
可是刘二卯不愿捅那个马蜂窝,他本来是个庄稼人,种着二十亩地,还过得去。从去年开始,才当起保长,管村里的事。今年包这镇上的税,也不过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事。可没有想到,一出门就碰上打杠子的。
正说着,冯贵堂走进来,撅着小黑胡髭,滴溜着黑眼珠。见他的老父亲实在气得上不去下不来,慢悠悠地拍着两个巴掌说:“别生气,骂什么街?不显得咱冯家大院小气?咱先给他们宽仁厚义,吃小亏不吃大亏。不行,咱再上衙门口里去告他们,和他们再打三场官司。好象吃焦炸肉,蘸花椒盐儿。吃不完咱的炸肉,就把他们那几亩地蘸完了!”说着,故意显出得意的神色。胖胖的脸上,亮光光的直发笑。
冯老兰说:“那是以后的事,今天出不了这口气,我连饭也吃不下。”一定要刘二卯去骂三趟街。他说:“非压压朱老忠和朱老明的威风不行!”
刘二卯有冯老兰撑着腰,心里一横,拿起杀猪刀,一出聚源号的板搭门,就跳脚大骂:“谁敢欺负我刘二卯,敢反对我的割头税,有小子骨头的站出来。”他在十字大街上,骂过来骂过去,骂得人们一街两巷地看着,象是看玩狗熊的。冯老兰立在聚源号门口上,拍着大腿喊:“你上东锁井骂去!”刘二卯偷偷放下杀猪刀,红头涨脸骂向东锁井:“妈的要造反,要上衙门里告你们一状。”骂着骂着,两脚走过苇塘,上了坡到了大贵门口,直骂得嘴上喷着白沫。
朱大贵气得直瞪眼,冷不丁解开小棉袄,脱了个光膀子。拿起杀猪刀在条案上一拍,摆摆手把刘二卯叫到跟前,手指头指着心窝说:“来,你拿起刀子来,照着我这儿捅一下!”
刘二卯一看,朱大贵要比他,他不敢拿起刀子捅朱大贵,只是楞住。
朱大贵说:“你不,那就你解开衣裳,我捅你一下!”他把刀在条案上一拍,就赶过去。看热闹的人们,都吓黄了脸,春兰的心也在跳着。江涛走出来,想把朱大贵拽回去,朱大贵说:“甭拦着我,先捅了他狗日的再说!”他把脑袋一扎,照刘二卯捽过去。江涛跑上去紧拦着,才把他拽回院里。慢言细语地说:“骂街的,顺嘴流血。吃肉的,顺嘴流油。咱不跟他单干,咱发动群众。”好说歹说,才把大贵的火头煞下去。大贵从小里,跟着朱老忠走南闯北。又到军队上闯荡了几年回来,心气更加硬了,成了有名的红脸汉子。就是脾气拐孤,碰上还有点暴腾。
朱老明听大贵生了气,哈哈大笑,说:“好小伙子!杀猪杀红眼了,杀猪刀子可别攮到敌人脖子上。”
朱老明一说,大贵气儿更壮上来,拍着胸脯说:“甭说是刘二卯,就是冯老兰来了,也得敲狗日的两颗门牙。”
伍老拔嘻嘻哈哈地说:“那也不值得,敲也得敲别人的,冯老兰那老家伙,甭敲他自己会掉下来。”
朱大贵说:“好!那就不敲他的,冯贵堂来了,也不跟狗日的善罢干休!”
贵他娘听大贵话说得厉害,瞪起眼睛,啐了他一句:“呿!说那么大话干吗?关着个门儿,在自己家里,敢情大风扇不了舌头。”
贵他娘一说,大贵又把才穿上的棉袄脱下来。江涛、朱老星、伍老拔一齐上去,才把他拦住。这时,大街上的人们站了满街同子,关心着反割头税的事。朱全富老头的猪,还在锅里泡着半截,露着半截。一半黑的,一半白的。朱全富很着急,水热了怕烫住毛了,刮不下来。刘二卯还立在杀猪锅一边骂骂咧咧。朱全富说:“刘二卯!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大贵家去了,你还堵着人家门子骂。”
刘二卯把白瓜眼一翻,说:“堵着他们大门骂?还堵着他们门儿敲呢!”说着拿起一块半头砖,照准大贵家门光地就是一家伙。
朱全富把两撇小胡子一乍,说:“你这不是骑着人家脖子尿尿?”
朱全富奶奶也走上去说:“你五尺男子,说的是什么话?
叫大男小女的听着难听不难听?”
刘二卯把脚一跺,说:“我的嘴,我愿怎么说就怎么说!”
正在这刻上,贵他娘一出门,看见刘二卯还堵着门骂街。一下子跳起来说:“他跑到东锁井来数脏嘴,来!扯他的嘴!”
她这么一说,二贵和庆儿跑上去就要撕他的嘴唇。
刘二卯大骂:“娘的,日你们东锁井的姥姥!”
他这么一骂,全街同的人们都赶上去,说:“打他个囚攮的!”喊着,人们呜噜地挤上去,刘二卯在头里跑,人们在后头追。刘二卯跑过苇塘,立在西坡上,回头一看,把人们拉在后头,又大骂起来。贵他娘说:“赶他个野鸡不下蛋!”贵他娘迈开大步望西一追,全街同的人也跟着赶过去。正是离年傍近,男人们赶集的赶集,杀猪的杀猪,净是一些妇女、老婆儿、小孩子,一直赶到聚源号门口。刘二卯抱着脑袋钻进铺子里,不敢出来。
贵他娘站在门口叫阵:“刘二卯!甭扯着老虎尾巴抖威风,你出来咱在大街上说说!”
春兰气不愤,也走上去说:“你们土豪霸道惯了,包了割头税。你们收了这样血汗钱去,老人花了掉牙,小子花了忘性强,念不了书,大闺女花了养活大胖小子!”
刘二卯在柜房里听着大街上骂骂冽冽,实在骂得对不上牙,开门走出来,红着脖子脸说:“娘的,朝廷爷还有王法哩!
你们在老虎嘴上跳踧什么?”
贵他娘一见,就说:“上去,扯他!”
朱全富奶奶说:“小伙子们!去,撕他!”
庆儿他娘也说:“甭怕,来,打他狗日的!”
人们齐大伙儿拥上去,春兰拧住他一只耳朵,庆儿他娘扯住他袍子大襟,小顺撮住他的头发,庆儿抱住他的胳膊,二贵抱住他的腿。乱乱腾腾,挤挤攘攘,要把刘二卯抬起来,闹得不可开交。刘二卯开初还装大人吃瓜,挺着个脖子不动。见姑娘媳妇们真的打起他来,打得鼻子上流出血来。急得不行,实在走不脱,猫腰把裤子向下一褪,脱了个大光屁股,说:
“姑娘们!谁希罕?给你们拿着玩儿吧!”
春兰一看,忙捂上眼睛。姑娘媳妇们捂上脸,合眉攥眼往家跑,一下子把人们轰散了。二贵看刘二卯不识好歹,弯腰在车沟里挖起一块牛粪,啪唧一下子甩在刘二卯屁股沟上。刘二卯又从屁股上把那块牛粪挖下来,甩在地上说:“看小孩子们,真是坏得出奇!”
冯贵堂在柜房里,听大街上人们骂得不象话。不慌不忙,迈着方子步走出来。把手一摇,说:“老乡亲们!就是为了这么一点钱吗?是呗?咱不要了,白送给老乡亲们过个年,看看好不好?”他说着,还不住地笑。人们把眼一楞,说:“他娘的!他这是收买人心!”
大贵伸起胳膊一震乎,人们一闹轰,冯贵堂撒口不要割头税了。反割头税的人们,一个个直起腰、抬起头来。可是他们早就有了经验,和冯老兰做斗争不是容易。不能光看冯贵堂打了个花胡哨,他是笑里藏刀!那天晚上,直到夜深,他们还在朱老忠的小屋里坐着,心上敲着小鼓儿,抽着烟说话,等着应付事故。
后来,他们又说到冯老兰逼帐上,朱老星把冯老兰逼他还债的事说了说。伍老拔说:“甭理他,那老狼早白了尾巴尖儿,他留着这个后手哩!”朱老忠说:“他要想撮住咱的尾巴,咱算不干!”伍老拔说:“这老王八蛋,我算钻到他心里去了。他自小里是个吃饭黑心,放屁咬牙,拉屎攒拳头的家伙!”朱老星一听,慢搭搭地说:“他老是讲兔子不吃窝边草,可是到了霜后,别的草都吃完了,他才反回头来吃咱哩!”朱老忠笑眯眯地说:“他吃不了,咱跟他泡啦!”
35
冯老兰压不服朱老忠和朱老明,当天晚上,和冯贵堂商量了对策。第二天一早,冯贵堂坐上红沱呢小轿车,红漆轱辘滴溜转着进了城。在大堂门口下了车,扬长走进衙门口。县长王楷第在会客室接见了他。
冯贵堂一进门,王县长在椅子上坐着。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中等身材,吊弓腰,长着两撇黑胡子。穿着蓝绸袍子,青缎团花马褂,缎子帽盔红疙瘩。一见冯贵堂,立起身来请他坐下。
王县长问:“冯先生,今天进衙门有什么公事?”
冯贵堂拱起两手说:“我代表割头税包商来见县长。”王县长听说是代表商人来见,他问:“关于割头税的事?”
冯贵堂把朱老忠以及四乡农民,抗不交税的事说了一遍。
王县长问:“朱老忠是个什么人物?”
冯贵堂说:“是个庄稼人。”
王县长说:“一个庄稼人,也不过是为了过年吃口肉,没有什么了不起,也来找我?”
冯贵堂说:“他背后有人哪!”
王县长问:“什么人?”
冯贵堂说:“严江涛,他是有了名的保定第二师范的学生。”
王县长摇摇头说:“一个学生娃子,不过散散传单,喊喊口号,也不会有什么大的作为。”
冯贵堂看王县长不凉不酸的态度,有些着急,说:“不管作为大小吧,他是个共产党,是严运涛的兄弟。今年冬天,他从保定回来,在四乡里串通反割头税,加上个不大不小的罪名,他是‘集众滋事,惑乱税收’。不能置之不理!”说着,他态度有些急躁。
王县长说:“他是共产党,你有把柄?拿来!”伸手要证据。
冯贵堂拿不出证据,当下有些口吃,急红了脸说:“我花四千块大洋包下这割头税,县政府就得保证我收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