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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老拔说:“甭说了,摘他的肝吧,看看有牛黄没有?”
朱老星笑了说:“嘿嘿!你算了吧,猪黄长在尿泡里,是一种贵重的药材。”
伍老拔看大贵摘下肝,又摘肠胃,说:“来!他不叫咱好受,咱捋他的肠子,看他肚子疼不疼!”说着,朱老忠、朱老明、朱老星……一群人都唂唂地笑了。
大贵把大肠、小肠、肚、肝、五脏,一样一样地用麻绳儿拴了,挂在墙上。伍老拔笑笑说:“看!大贵多会给咱穷人办事!”
一会儿,江涛背着粪筐,慢慢走过来。他到各村检查工作,转游到大贵这口锅上一看,不由得心里高兴起来,拍着大贵的肩膀说:“大哥!是这么办,多给咱穷人办点好事。”
大贵得意地把两只黑眼珠瞪得圆圆,滴溜地靠在鼻梁上,伸出大拇指头,说:“只要兄弟肯领头儿,咱满跟着,手艺和力气是随身带着的。”
一群姑娘,站在街口上看杀猪。春兰站在人群里看着大贵,从背后看,象个大汉子。正面一看,是个大眼睛、红脸膛、宽肩膀、圆身腰的小伙子。身子骨象是铁打成的、钢铸成的一样:叉开腿一晃肩膀,浑身是力气。春兰看见这个小伙子,在众人面前很受尊重,心上深深受了感动,想:“怪不得说……”
伍老拔离远看见姑娘们咭咭呱呱,又说又笑,实在高兴。悄悄地撧了根秫秸秆,在血盆里挑起一大团血泡泡,跑过去说:“姑娘们!来,要过年了,给你们头上插上朵石榴花儿。”说着,就要插在个儿最高,脸儿黑黑的春兰头上,吓得姑娘们笑着散开了。
春兰一面笑着跑回家去,碰面看见老驴头。她说:“爹!咱也把猪抬到大贵他们那儿去杀吧,跟大伙在一块,心上有多么仗义!”
老驴头说:“嗯!人们都抬到他们那锅上去了?”春兰说:“唔!抬到那里去的猪可多哩,直杀了一天一夜,还没杀完呢。”
老驴头说:“走,咱也抬去。”
两个人重又把猪绑上,找了根木杠子抬起来。一出门老驴头想起大贵和春兰的事,虽然还没定亲,可也有人提过了。要是成了亲的话,大贵将来还是自家门里的女婿。把猪抬了去,大贵就得和春兰见面。为了杀猪,或许他俩还要在一块儿待半天。他又想到春兰和运涛的事,心里想:“不好!不好!男女授受不亲!”他说:“不,咱不抬到大贵那口锅上去。”
春兰问:“抬到哪儿去?”
老驴头说:“咱抬到刘二卯他们那口锅上去。”
春兰说:“不,爹!刘二卯那里要猪鬃猪毛……一块七毛钱哩!再说,他和民众们为敌……”
她这么一说,老驴头又想起来,说:“回去,回去,咱先抬回去,想想再说!”
两个人重又把猪抬回院里,春兰问:“怎么,不杀了?”老驴头说:“杀是要杀,得叫我想一想,怎么杀法儿。”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转游了半天,才说:“哎!咱晚上偷偷把它杀了吧!”春兰说:“咱那里会杀猪哩?又没有那带尖儿的刀子。”老驴头说,“切菜刀也能杀死!拿杠子打也能打死!”春兰看着老驴头那个认死理的样子暗笑,不再说什么。
老驴头又去找老套子,他跟老套子一说,老套子晃了半天脑袋,思忖了半天,才同意偷偷地把猪杀了,他也要来帮忙。那天晚上吃过饭,老驴头叫春兰娘烧了一锅汤。等老套子来了,搬了个板凳放在堂屋里。板凳挺窄,猪一放上去,得有人扶着。不的话,猪一动就要掉下来。
老驴头嘴上叼着切菜刀,左脚把猪耳朵蹬在板凳上,左手攥住猪拱嘴。右手拿下菜刀,说:“吭!摁结实,我要开杀!”
老套子用右脚把猪尾巴蹬在板凳上,一手攥住前蹄,一手拉住后蹄,使劲向后拉着,说:“开杀吧!”当他一眼看见老驴头手上拿的是菜刀,就问:“哪,能行吗?”
老驴头说:“行!”
老套子见他很有自信,也没说什么。老驴头把切菜刀在猪脖子上比试了比试。他没亲眼看过杀猪,只是见过杀羊、杀牛。杀羊杀牛都是横着用刀子把脖项一抹,血就流出来。他憋足了劲,把刀放在猪脖子上向下一切。那猪一感觉到剧烈的疼痛,四只蹄子一蹬踧,浑身一曲连,冷不丁地一下子挣脱了老驴头和老套子的手。向上一窜,一下子碰在老驴头的脸上,把他的鼻子碰破了,流出血来。向后一个仰巴跤,咕咚地倒在地上。老套子伸开两只手向前一扑,那猪见有人来扑它,两条后腿向上一蹦,把老套子碰了个侧不楞,窜到房顶上。向下一落,一下子落在汤锅里,溅起满屋子汤水横流,溅了春兰娘一身。锅里水热,烫得猪吱喽地叫了一下子,跳出来带着满身的血水,在屋里跑来跑去,把家伙桌子碰翻了,盆、罐、碗、碟,打了个一干二净。又纵身一跳,窜上炕去,吓得春兰娘哇地一声。那猪直向窗格棂碰过去,克嚓一声,把窗棂碰断,跳下窗台去。跐蹓蹓地满院子乱窜。
老驴头带着满脸鼻血,从地上扶起老套子,两个人又去赶那只猪。猪带着血红的刀口,流着血水,睁着红眼睛,盯着老驴头。它这会儿明白过来,老驴头不再把它抱到炕头上,不再一瓢一瓢地喂它山药,不再给它篦虱子,要拿刀杀它。它只要一见到人,就张开大嘴,露出獠牙,没命的乱咬。见到老驴头和老套子赶上去,它照准了老驴头的腿裆,跐蹓地窜过去。老驴头两手向前一扑,扑了个空,一跤跌翻在地上。老套子左扑一下,右扑一下,也扑不住。那猪一直向街门窜去,本来那街门关得不紧,留着一道缝。那猪向门缝一钻,蹓哒地把两扇门碰翻,掉在地上。那猪一出门口,就象出了笼子的鸟儿,吱喽怪叫着窜跑了。老驴头和老套子,撒开腿赶上去。他们上了几岁年纪,腿脚不灵便了,再也赶不上带着创伤的猪。
两个老头找遍了全村的苇塘和厕所,找遍了村郊的坟茔,还是找不到。老套子回家吃饭去了,老驴头直到夜深,才一个人慢吞吞地拐着腿走回来。说:“春兰!春兰!这可怎么办?
咱的猪也找不见了!”
春兰说:“我说抬到大贵那里去,你非自格儿杀,你可什么时候学会杀猪哩?”
老驴头说:“说也晚了,想想怎办吧!”他坐在炕沿上,丧气败打地喘着气,也说不上话来。
猪把窗棂碰断,春兰娘把一团破衣裳挡上去,挡也挡不严,腊月的风刮进来,屋里很冷,冻得老驴头身上直打寒颤。
春兰说:“那可怎么办哩?老套子大伯那里是办事的人?和大家合伙一块办事有多么好,孤树不成林,孤孤零零地一个人,那里能办好了事?你去找个明白人请教请教!”
老驴头说:“找个明白人,可去找谁呢?”
春兰说:“你去找忠大叔,那人走南闯北,心明眼亮,办事干练,能说也能行!”
离年近了,家家准备过年的吃喝。老驴头找不到猪,也没钱办年货。春兰撅起嘴,搬动伶俐的口齿,批评说:“不会杀猪,强要自格儿杀。手指头有房梁粗,还会杀猪哩……”老驴头坐在炕沿上,把两只手掌搂在怀里,合着眼睛闭着嘴,什么也不说,合上眼挨春兰的数落。实在耐不过了,就说:“甭说了吧,你愿找朱老忠,你去找他吧!”
春兰一听,笑了笑,洗了个手脸,穿上个才洗过的褂子,扭身往街上走。一进大贵家门,正碰上朱老忠。问她:“闺女,你来干什么?”
春兰说:“我爹把个猪跑了,求求你佬,设个法儿找回来。”
两个人说着,走到屋里。贵他娘一见春兰,满脸笑着,走上来问:“春兰!今日格什么风儿把你吹到俺家来?”
春兰腾地红了脸,笑着把老驴头和老套子杀猪,走失了猪的事情说了。朱老忠和贵他娘一听,猫下腰笑了一会子。贵他娘说:“你可不早说,隔晌隔夜了,这猪要是跑出村,叫人家捸了去,可是怎么过年?”
春兰一时着急,跺着脚说:“那可怎么办哩?”朱老忠又笑了说:“咳!可怜的人们,我给你出个主意吧!”
朱老忠求人写了几个红帖:“兹走失黑猪一只,脖子上带有刀口,诸亲好友知其下落者,通个信息,定有厚报。”叫二贵、伍顺、庆儿、大贵,到各村镇、各个地方张贴去找。寻了一天,还是寻不着踪影。天晚了大贵才回来,他为这只猪,一直走了几个村子,把腿肚子都走痛了。贵他娘噗地笑了,说:
“把腿肚子走痛了,也值得呀!”
大贵睁着大眼睛问:“怎么的?娘!”
贵他娘说:“早晚你就知道。”
朱老忠也笑笑说:“好啊!大贵要是认可了,反割头税胜利,又过年又娶媳妇,三桩喜事一块办。”
大贵一听,猜到春兰身上,一下子从心上笑到脸上,热辣辣的起来,说:“哈哈!我可不行,先给二贵吧,二贵也快该娶媳妇了。”
贵他娘说:“别说了,先给你娶。”
大贵说:“咱这三间土坯窝窝,把人家春兰娶在那儿?”
朱老忠说:“那也不要紧,明年一开春,咱再脱坯盖上两间小西屋。”可是,一说到这“倒装门”上,大贵横竖不干。他说:“春兰!人家算是没有挑剔,咱就是不干这‘倒装门’。
听说得先给人家铺下文书,写上‘小子无能,随妻改姓……’不干,她算是个天仙女儿,她有千顷园子万顷地,咱也不去。”
二贵笑了说:“坏了,这可堵住我的嘴了,我要再说春兰好,算是我多嫌哥哥。”
朱老忠说:“咱这是一家子插着门说笑话,运涛还在狱里,咱能那么办?”说着,他又抬起头待了半天,沉思着:“咳呀!那孩子在监狱里,转眼一年多了!”当他一想到无期徒刑,脸上又黯然失色。
这时候满屋子沉寂,一家四口不约而同地想起运涛。他们都和运涛一块待过,都知道他的人品行事儿。一想起他要在黑暗的监狱里度过一生,止不住浑身热烘烘地难过起来。
大贵自小里跟着朱老忠受苦惯了,在军队上当新兵,操课更紧。虽然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还没有、也不敢想到娶媳妇的事。有时他和姑娘们走个碰头,也只是把下巴朝天,或是扭着头走过去。因为日子过得急窄,他好象不愿看到红的花、绿的叶,不敢看见少女们摇摆的身姿,花朵一样的脸庞,闪光的眼瞳。他象是埋在土里过日子,今天一提到春兰的事,他的心再也在土里埋不住了。象二月里第一声春雷,轰隆隆地敲击着他的胸膛。浑身脉搏跳动不安,象在呼唤:“你起来吧!别再沉睡了!”
那天晚上,大贵把脑袋搁在枕上,翻来复去,说什么也睡不着觉。他又想起那年抓了兵,临走的时候,还对运涛说过:“……希望我回来能见到你!”可是他回来了,运涛却住了监狱,朋友们再也见不到面了。一想起运涛,又想起春兰。她的命运有多么不好!为了想念运涛,他想应该替春兰把这只猪找到。要是找不到,他们怎么过得去年呢?春兰心上不知多么难过。他越想心上越是烦躁起来,听得人们都睡着,他又穿上衣服,开门走出来,再轻轻把门关上。
刚出门的时候,天还黑着,出了大门,向南一拐,通过大柳树林子,上了千里堤,月亮从云彩缝里闪出光来。辉煌的光带,象雨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