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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对着江涛站着。脚跟蹬在鞋后跟上,棉鞋尖翘起老高,象是一对小楼子船。
江涛坐在炕沿上说:“大伯,也该寻个人手,你缺手缺脚的,又没个做饭吃的人儿。”
老套子冷笑两声,说:“哼哼!你看看咱这个家当,吃没吃的,住没住的,穿没穿的。人手儿不能象铺盖卷,打起来背着走。咱快下世的人了,还寻什么人手儿?”
江涛说:“又没个孩子,谁给你做饭?再说一上了年纪,不闷得慌?”
老套子抹了一下鼻子,说:“看看你说的!没有人手儿,那里来的孩子!说是做饭,也不过年前年后这么几天。咳!这一辈子,净吃现成饭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有很深的哀愁,不住地摇头。
江涛实在同情他,觉得这位老人的一生太苦了。他说:“你辛苦一年,在当家的院里吃几天饭算了,还回家来安锅立灶,你会捏饺子吗?看你这冷屋子冷炕的!”小屋里也实在不暖和,冬天的风是尖戾的,隔着蒿荐,隔着窗上的缝隙,探着头钻进来。只是一小股风,吹在脸上就觉得很冷。
老套子盛上岗尖一碗山药粥,说:“大侄子你先吃,我就是这一个碗。”
江涛两手捧着,把碗递给他,说:“我吃过了,大伯你吃吧!”
江涛拿起笤帚,给他扫扫地,又扫了扫炕。老套子冻得浑身打颤,两手捧着碗,蹲在灶火门前,拨出点火来烤着。一边烤一边吃。他说:“常说,大年初一吃饺子,没外人儿。咱外族外姓的,怎么腆着脸去吃人家过年的饺子?”
江涛说:“你自格儿又不会捏。”
老套子吸吸溜溜地喝着山药粥,边喝边说:“咳,手指头这么粗。我想大年初一那天,和一斤面擀个大饼,把肉馅摁窝儿扣上,捏一个大饺子。盖上锅盖煮个半天,煮熟了两手抱着就吃。嘿!一嘴咬出个小牛犊子来,真香呀!”说着,咧开大嘴,似乎吸哈着肉饺子的香味。又说:“反正新年正月里,也没有什么要紧的活儿做。”他又呲开大黄牙笑着,说:“还有个好法儿,把油搁在锅里,搁上点葱花炝炝锅。搁上肉和菜,拨上两碗面鱼,这和饺子是一样。饺子也不过是肉加菜加作料。”他左手端碗喝着,右手拿着筷子,在地上走来走去。似乎对他多少年里体会到的这点人生经验,很觉得意似的。
两个人说了会子话,江涛心里直发急。左说右说就是说不到本题上。他又说:“你风吹日晒地辛苦一年,连个痛快年也过不上。受一辈子辛苦,挣不上个土地、家屋、老婆孩子……”不等说完,觉得鼻子尖上发酸,想流出泪来,他实在同情这位老长工。
老套子说:“这扛长工,就是卖个穷身子骨儿,卖把子穷力气,能不受风吹日晒?今年做不好活,来年谁还肯雇?常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呀!穷人们扒住个碗沿子,不容易着哪!自从十几岁,我一连给冯老兰扛了几十年的长工,后来他换了作派,把牛卖了买了大骡子大马。要不啊,我得给他干到老死。咳!咱也是老了不行了,才给冯老锡轰这两个破牲口。”
江涛根据人愈穷,受的压迫愈大,革命性愈强的规律,今天越谈越摸不着门径。他这时才明白,农民在封建势力的压迫下,几千年来的传统观念,不是一下子能撼动了的。说真的,他还非常缺乏这方面的经验。一时急躁得憋不住,索性开门见山,把抗捐抗税,抗租抗债,反对盐斤加价,反对验契验照的话,一股脑儿都搬出来,看老套子有什么反应。
老套子一听,就不同意。喷着唾沫星子说起来:“看你说的!自古以来,就是这个惯例。不给利钱,算是借帐?没有交情,人家不借给你!私凭文书官凭印,文书上就得盖官家的印。盖印,就得拿印钱。地是人家苦耪苦掖,少吃俭用,经心用意整来的,不给人家租钱,行吗?人家不租给你!人家贩来的盐嘛,当然要加价呀,谁不想多赚个钱儿?车船脚价,越来越高,水涨船高呗!”他说着,不断抬起头来,想着他一生走过来的生活道路,认为那是一成不变的。没有什么理由,也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改变它。总觉得,船走顺水比走戗水顺利得多,也犯不着去找那个麻烦。他唏唏哩哩喝完那碗山药粥,随手又盛上一大碗,说:“你是念书念醒了的人,要学明情察理,别学那个拐棒子脾气。”
老套子有些火气,越说越紧,象急流冲过闸板一样。别看他嘴巴子笨,说起话来倒很连理,别人想说句话也插不上嘴,江涛只是呆着眼睛看着。象两个人打架,江涛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
江涛眨巴着眼睛,叼着老套子大伯的烟袋,一袋一袋抽着。他实在没有想到,一个普通农民会有这样深刻的正统观念。做为一个农村知识分子,说什么也摸不着老套子的心理了。他放下烟袋呆了一会,慑悄悄地走出来。
老套子见他不声不响走出门去,掀开草蒿荐问:“啊,你走啊?”
江涛说:“我出来了半天,家去看看。”
老套子又说:“你常来玩儿。”
江涛回到家里,躺在母亲的热炕头上,闷着头想了好几天。白天拿本《三国演义》,躺在炕头里读。夜晚睁着两只大眼睛,看着黑暗的夜色,听风声在门外大杨树上唿哨。这天夜里,他抬起头来看小窗上明亮亮的,坐起来穿好衣裳。一下子把严志和惊醒,问他:“你想干什么?”
江涛说:“我想进城。”
严志和说:“什么时候了?”
江涛说:“天亮了。”
严志和说:“不亮吧,我刚睡了一忽儿。”
江涛有事情压在心上,一会也睡不下去,他坚持要进城。找了一根推碾的棍子,拄在手里,推开门走出来。雪停了天还阴着,他出门向北,顺着大街向西走,走上城里去的大道。走到千里堤上,看到开阔的河岸,一片大雪原,只有雪地上的树干,露出一条条黑色的影子。他拖着两条腿走过那座小桥上的雪地。越走天越明亮,抬头一看,月亮从云彩缝里钻出来。他又停住脚,想:“嘿呀!这到底是什么时刻?”
走到城门底下,城门紧闭着。他伸出两只手推了推,一点也推不动。就蹲下来歇了一忽,听得有大车的声音走出来,城门开了,他才走进去。走到学校,贾老师正偎着炉子烤火。
江涛说:“怎么,你今天起得这么早!”
贾老师说:“我想下去看看工作进行得怎么样?”说完,他又弓着肩膀,斜起眼睛瞅着江涛,象是说:“这么早,你来干什么?”
江涛把老套子的事,一五一十说了。贾老师拍着江涛的肩膀嘎嘎地笑了,又拍拍自己的头顶说:“同志!我说你甭吹不是,非愿吹!解决什么问题,组织什么队伍。抗租,发动佃户。抗债,发动债户。要反割头税,就得发动养猪的主儿。你想,文不对题,能做出好文章来?”说完了,又弯下腰,暗里发笑。
江涛怔了一会,忽地笑了说:“象窗户纸一样,你这一点,我就透了。老套子大伯是个老雇工,既不使债又不养猪。他是吃现成饭的,不管盐价贵贱。他没有土地,税不着文书。抗捐抗税解决不着他的问题,当然觉悟得慢。我体会得怎么样?”
贾老师说:“哎!你只说对了一部分。在乡村工作里,雇工是我们本阶级队伍,要努力帮助他们觉悟起来。这个运动,虽然解决不了他们的问题,可是他们要反封建嘛!一经发动起来,就可能是最积极的……”他沏上壶茶,给江涛斟上一杯,说:“忙来,先喝一碗热茶吧,着那么大急干什么?”江涛歪起头,两眼望着窗外说:“没的,是这么回子事儿?”
贾老师又拍着头顶发笑,说:“想想吧!你是爱用脑筋的人;你学过辩证法,解决什么问题,抓住什么矛盾?”他两眼直瞪瞪地看着地上,又沉默地点点头说:“领导工作,不容易做呀!要先找出问题,才谈得上解决。象劈木头,先看好骨缝插对楔,再下榔头。看不对骨缝,插不对楔,把榔头砸碎了,也劈不开干柴。”
没等说完,江涛蓦地想起来,冯老兰是锁井镇上的大土豪。他和农民的矛盾针锋相对,和父亲、和明大伯他们打过三场官司……
28
贾老师送走了江涛,走回来坐在椅子上。江涛这次进城对他有很多启示;过去光说要反割头税、反百货税,这个运动从什么地方开始?如何下手?只说明依靠穷苦群众,这还不够,究竟要依靠那阶层群众,没有讲明白……想到这里,随手撕下一页日历,拿起铅笔,写着:一,要依靠雇、贫、中农。中、小地主愿跟着走的也可以。要争取合法斗争形式。二,组织宣传队,开展集市及街头宣传。三,集合广大群众进行请愿,或大规模的游行示威……
他觉得问题重要,打算写个文件下去。可是怎样写法,在他心上还没有一定,运动在发展着。这时,他心上有些急躁情绪,在地上走来走去,低着头走了几遭,又扬起头来,转着眼珠看着屋顶。想得胸有成竹了,才坐在桌旁,开始写:“……目前反割头税、反百货税运动的主要关键,是进行广泛深入的宣传活动,唤起广大群众的觉悟……”写着写着,抬起头看了看日历,明天是礼拜六,又该上作文课了。学生作业,他还没有改出来。他咬了一下牙,猛地把笔在桌子上一搁,说:“咳!时间过得这么快,又是一个礼拜过去了。”看了看,写的也不太成东西,把两张纸抓在手里,放进嘴里嚼着。从书架上搬下那一摞作文簿,两手掂了掂,有四五十本。
心里想:“又得一个晚上。”
他坐在椅子上,开始改学生作业,睁圆眼睛,聚精会神地修改。他教课虽忙,工作也忙,对学生的作业可一点没有马虎过。上每一堂课,都有个打算:这一课叫学生得到些什么东西。讲历史,结合社会进化史。为了这个目的,他曾熟读《社会进化史大纲》,读过一些现代史资料,什么太平天国啦,义和团啦,康梁变法啦,等等。讲地理,结合地方民俗,发生过什么历史事变,出过什么杰出的英雄人物,尽可能叫学生多得到一些课外的知识。
他正在静静地工作,两个学生开门进来,一进门就粗了脖子红了脸地进行争论。大个的说,中国农民所受的压迫有两个,一个是帝国主义,一个是封建势力。小个的说,不只有两个,有三个,是帝国主义、军阀政客、土豪劣绅。两个人各自坚持自己的意见。贾老师只好停下笔,歪起头问:“你们有什么根据?”
大个的说是贾老师在讲公民课的时候讲的。小个的说,是贾老师讲历史课的时候讲的。他说:“你们说得都对。”他这么一说,两个学生都睁大了眼睛呆住。他仰起头哈哈笑了说:“可不是吗?封建势力是军阀政客,土豪劣绅也是封建势力,背着抱着是一般重。”
小个的对他的解释不满意,慑起眼睛问:“哪,你为什么这一次这么讲,那一次又那么讲呢?”
他心上烦躁起来,纥纠起眉头,说:“算了,算了,请你们包涵着点吧!我这里忙得不行,有了时间再给你们仔细讲。”
小个的说:“这会儿给俺讲讲就不行?”
他把笔在桌子上一搁,说:“不行,你们给我出去!工作夹着我的手,没有时间和你们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