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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丧失了表情的脸,脸上的五官像是孩子们玩积木时搭上去的。她重又从屋里出来,先将一
块白布盖住吴全,然后再将一块雨布盖上去,有人打算去推车,她摇了摇手,自己推起了板
车。板车经过窗下时,王洪生和林刚走上去,似乎是要帮助他。她仍然是摇摇手。雨点打在
她微微仰起的脸上,使她的头发有些纷乱。他看清了她的脸,她的脸使他想起了一支名叫
《什么是伤心》的曲子。她推着车,往街的方向走去。她走去时的背影摇摇晃晃,两条腿摆
动时很艰难,那是因为腹中的孩子,尚未出世的孩子和她一起在雨中。
不久之后那块空地上将出现一个新的孩子,那孩子摸着墙壁摇摇晃晃地走路,就像他母
亲的现在。孩子很快就会长大,长到和现在的星星一样大。这个孩子也会喜欢箫声,也会经
常偷偷坐到他的脚旁。
她走去时踩得雨水四溅,她身上的雨衣有着清晨的亮色,他看清了她走去时是艰难而不
是粗俗。一个女人和一辆板车走在无边的雨中。在富春江畔的某个小镇里,他看到了一支最
隆重的送葬队伍。花圈和街道一样长,三十支唢呐仰天长啸
一片红色的果子在雨中闪闪发亮,参差其间的青草摇晃不止。这情景来自最北端小屋的
窗上。
街道两端的雨水流动时,发出河水一样的声响。雨遮住了前面的景色,那片红果子就是
这样脱离了操场北端的草地,在白树行走的路上闪闪发亮。在这阴雨弥漫的空中,红色的果
子耀眼无比。四天前的这条街道曾经像河水一样波动起来,那时候他和王岭坐在影剧院的台
阶上。那个下午突然来到的地震,使这条街道上充满了惊慌失措的情景。当他迅速跑回最北
端的小屋时,监测仪没有出现异常情景。后来,霉雨重又猛烈起来以后,顾林他们来到了他
的面前。
就在这里,那棵梧桐树快要死去了。他的脑袋就是撞在这棵树上的。顾林他们挡住了
他。“你说。”顾林怒气冲冲。“你是在造谣。”
“我没有造谣。”“你再说一遍地震不会发生。”
他没有说话。“你说不说?”他看到顾林的手掌重重地打在自己脸上。然后胸膛挨了一
拳,是陈刚干的。陈刚说:“你只要说你是在造谣,我们就饶了你。”
“监测仪一直很正常,我没有造谣。”
他的脸上又挨了一记耳光。
顾林说:“那么你说地震不会发生。”
“我不说。”顾林用腿猛地扫了一下他的脚,他摇晃了一下,没有倒下。陈刚推开了顾
林,说:“我来教训他。”
陈刚用脚猛踢他的腿。他倒下去时雨水四溅,然后是脑袋撞在梧桐树上。就在这个地
方,四天前他从雨水里爬起来,顾林他们哗哗笑着走了。他很想告诉他们,监测仪肯定监测
到那次地震,只是当初他没在那座最北端的小屋,所以事先无法知道地震。但是他没有说,
顾林他们走远以后还转过身来朝他挥了挥拳头。当初他没在小屋里,所以他不能说。
一片树叶在街道的雨水里移动。最北端小屋的桌面布满水珠,很像是一张雨中的树叶。
四天来他首次离开那间小屋。监测仪持续四天没有出现异常情况。现在他走向县委大院。
那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和蔼可亲。他和顾林他们不一样,他会相信他所说的话。他已经
走入县委大院,在很多简易棚中央,是他的那个最大的简易棚。他走在街上时会使众人仰
慕,但他对待他亲切和蔼。他已经看到他了,他坐在床上疲惫不堪。四天前在他身边的人现
在依然在他身边。那人正在挂电话。他在他们棚口站着。他看到了他,但是他没有注意,他
的目光随即移到了电话上。他犹豫了很久,然后说:“监测仪一直很正常。”
电话挂通了。那人对着话筒说话。
他似乎认出他来了,他向他点点头。那人说完了话,把话筒搁下。他急切地问:“怎么
样?”
那人摇摇头:“也没有解除警报。”
他低声骂了一句:“他娘的,这日子怎么过。”随后他才问他,“你说什么?”他说:
“四天来监测仪一直很正常。”
“监测仪?”他看了他很久,接着才说。“很好,很好。你一定要坚持监测下去,这个
工作很重要。”
他感到眼前出现了几颗水珠。他说:“顾林他们骂我是造谣。”“怎么可以骂人呢。”
他说。“你回去吧。我会告诉你们老师去批评骂你的同学。”物理老师说过:监测仪可以预
报地震。
他重新走在了街上。他知道他会相信他的。然后他才发现自己没有告诉他一个重要情
况,那就是监测仪肯定监测到了四天前的小地震,可是当初他没在场。
以后告诉他吧。他对自己说。
物理老师的妻子此刻正坐在简易棚内,透过急泻的雨水能够望到她的眼睛。她曾经在某
个晴朗的下午和他说过话。那时候操场上已经空空荡荡,他独自一人往校门走去。
“这是你的书包吗?”她的声音在草地上如突然盛开的遍地鲜花。对书包的遗忘,来自
于她从远处走来时的身影。
“白树。”雨水在空中飞舞。呼喊声来自于雨水滴答不止的屋檐下,在陈旧的黑色大门
前坐着陈刚。
“你看到顾林他们吗?”
陈刚坐在门槛上,蜷缩着身体。
白树摇摇头。飘扬的雨水阻隔着他和陈刚。
“地震还会不会发生?”
白树举起手抹去脸上的雨水。他说:
“监测仪一直很正常。”他没有说地震不会发生。
陈刚也抹了一下脸,他告诉白树:
“我生病了。”
一阵风吹来,陈刚在风中哆嗦不止。
“是发烧。”“你快点回去吧。”白树说。
陈刚摇摇头:“我死也不回简易棚。”
白树继续往前走去。陈刚已经病了,可老师很快就要去批评他。四天前的事情不能怪他
们。他不该将过去的事去告诉县革委会主任。吴全的妻子推着一辆板车从雨中走来。车轮在
街道滚来时水珠四溅,风将她的雨衣胡乱掀动。板车过来时风让他看到了吴全宁静无比的
脸。生命闪耀的目光在父亲的眼睛里猝然死去,父亲脸上出现了安详的神色。吴全的妻子推
着板车艰难前行。多年前的那个傍晚霞光四射,吴全的妻子年轻漂亮。那时候没有人知道她
会嫁给谁。在那座大桥上,她和吴全站在一起。有一艘木船正从水面上摇曳而来,两端的房
屋都敞开着窗户,水面上漂浮着树叶和菜叶。那时候他从桥上走过,提着油瓶望着他们。还
有很多人也像他这样望着他们。
那座木桥已经拆除,后来出现的是一座水泥桥。他现在望到
物理老师的妻子一直望着对面那堵旧墙,雨水在墙上飞舞倾泻,如光芒般四射。很久以
前就已经开始的情影,此刻依然生机勃勃。旧墙正在接近青草的颜色,雨水在墙上唰唰奔
流,丝丝亮光使她重温了多年前的某个清晨,她坐在餐桌旁望着窗外一片风中青草,青草倒
向她目光所去的方向。
——太阳出来了。老师念起了课文。
——太阳出来了。同学跟着念。
——光芒万丈。——光芒万丈。日出的光芒生长在草尖上,丝丝亮光倒向她目光所去的
方向。旧墙此刻雨中的情景,是在重复多年前那个清晨。
四天前鼓舞人心的撤离只是昙花一现。地震不会发生的消息从校外传来,体育老师最先
离去,然后是她和丈夫。他们的撤离结束的那堵围墙下。那时候她已经望到那扇乳黄色家门
了,然而她却开始往回走了。
住在另一扇乳黄色屋门里的母亲喜欢和猫说话:
——你要是再调皮,我就剪你的毛。
身边有一种哼哼声,丈夫的哼哼声由来已久,犹如雨布上的滴滴答答一样由来已久。
棚外的风雨之声什么时候才能终止,太阳什么时候才能从课本里出来。——光芒万丈。
——照耀着大地。撕裂声来自何处?丈夫坐在厨房门口,正将一些旧布撕成一条一条。
——扎一个拖把。他说。
她转过脸去,看到丈夫正在撕着衬衣。长久潮湿之后衬衣正走向糜烂。他将撕下的衣片
十分整齐地放在腿上。
她伸过手去,抓住他的手。“别这样。”她说。他转过脸来,露出幸灾乐祸的微笑。
他继续撕着衬衣。她感到自己的手掉落下去,她继续举起来,又掉落下去。“别这
样。”她又说。他的笑容在脸上迅速扩张,他的眼睛望着她,他撕给她看。她看到他的身体
颤抖不已。他已经虚弱不堪,不久之后他便停止了手上的工作,脸上的微笑也随即消失。然
后双手撑住床沿,气喘吁吁。她将目光移开,于是雨水飞舞的旧墙重又出现。
——北京在什么地方?她问。
只有一个学生举手。——康伟。康伟站起来,用手指着自己的心脏。
——北京在这里。——还有谁来回答?没有学生举手。——现在来念一遍歌词:我爱北
京天安门……
床摇晃了一下,她看到丈夫站了起来,头将塑料雨布顶了上去。然后他走出了简易棚,
走入飞扬的雨中。他的身体挡住了那堵旧墙。他在那里站着。破烂的衬衣在风雨里摇摆,雨
水飞舞的情景此刻在他背上呈现。他走开以后那堵旧墙复又出现。那个清晨,丝丝亮光倒向
她目光所去的方向。
父亲说:
——刘景的鸽子。一只白色的鸽子飞向日出的地方,它的羽毛呈现了丝丝朝霞的光彩。
旧墙再度被挡住。一个孩子的身体出现在那里。孩子犹犹豫豫地望着她。孩子说:“我是来
告诉物理老师,监测仪一直很正常。”
她说:“进来吧。”孩子走了进来,他的头碰上了雨布,但是没有顶起来。他的雨衣在
流水。“脱下雨衣。”她说。孩子脱下了雨衣。他依然站着。
“坐下吧。”他在离她最远的床沿上坐下,床又摇晃了一下。现在身边又有人坐着了。
傍晚时刻的阳光从窗户里进来异常温暖。
她是否已经告诉他物理老师马上就会回来?
旧墙上的雨水飞飞扬扬。
曾经有过一种名丁香的小花,在她家的门槛下悄悄开放过。它的色泽并不明艳。——这
就是丁香。姐姐说。
于是她知道丁香并不美丽动人。
——没有它的名字美丽。
傍晚的时候,大伟从街上回来时依然独自一人。李英的声音在雨中凄凉地洋溢开去:
“没有找到?”“我走遍全镇了。”大伟踩着雨水走向妻子。
然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钟其民说:“我知道星星在什么地方。”
吴全的妻子躺在床上。钟其民坐在窗旁的椅子里,他一直看着她隆起的腹部,在灰暗的
光线里,腹部的影子在墙上微微起伏,不久之后,就会有一个孩子出现在空地上,他扶着墙
壁摇摇晃晃地走路,孩子很快就会长大,长到和星星一样大。星星不会回来了。钟其民又
说:“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吴全的妻子从火化场回来以后,没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