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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点点头,大踏步往他的屋子走去。到了门口,回头一望,却又不进屋了,折了回来,越过李靖身边,跳上台阶,一直进屋;就在张出尘对面坐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梳头。
这是干什么?世上哪有如此荒唐无礼的?张出尘和李靖都十分惊异;而惊异以后的态度却不相同,李靖怒形于色,准备进屋打架;张出尘却是力持镇静,她知道事有蹊跷,要看一看清楚再说。
这一看,顿觉惊喜交集;她看到他提在手里的干粮袋,跟那船家送他们的,一式无二。还有他的朱红酒葫芦,也似曾相识。
于是,她伸一手在背后向李靖摇动,示意他少安毋躁;然后匆匆挽起一个髻,收拾镜奁,重新走到那人面前。
“贵姓?”她问。
“张。”那人很爽朗地回答。
“行几?”
“行三。”
“噢!”张出尘满面笑容,“那是三哥了!我也姓张。三哥,我,张出尘给你问好!”说着,盈盈地拜了下去。
姓张的微微一愣,忽然一跳而起,丢下行囊,爆发出震动屋梁的大笑。
“真有趣!”他伸双手扶起张出尘,亲切地问道,“妹妹行几?”
“我在家居长。”
“那我得叫你一妹。”他大笑着,“一妹,我张老三平生的遗憾,就是没有妹妹,今天你把我这个遗憾补足了,痛快,痛快!”
张出尘也报以愉悦的微笑,然后回头叫道:“药师,来见三哥!”
屋内的一切,一直都看在李靖眼里,事情越来越明显了,由他那一部连鬓的胡子,李靖可以确定他就是淮泗、齐鲁、关洛之间常为人所提到的“虬髯客”。
于是,他向她应了一声,走进屋去,作揖说道:“三哥,我是三原李靖。”
“你不说我也知道。”虬髯客答说,“药师,你知道我到河东来干什么?就为的来找你。”
“喔!”李靖倏然动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闲话少说,我肚子饿了。”他指着廊下坐在炭炉上的瓦罐说,“那煮的什么?
“一锅羊肉,早该烂了。”张出尘说,“还有一尾黄河鲤鱼,我去做了来。”
“好极。只怕酒不够。”虬髯客拿起葫芦,摇了两下。
“我去。”
灵石城内主婚
等李靖打满一葫芦汾酒回来,张出尘把鱼也做好了,连羊肉一起端了进来,三个人围坐着炕桌,虬髯客解下一柄小刀递给张出尘,作为割肉之用。
那柄小刀,把儿上镶满珠宝,制作极其精美,刃薄如纸,用来切肉,毫不费劲,张出尘把玩了一会,十分喜爱。
虬髯客用手抓起羊肉,蘸着青盐,大块大块地往嘴里送,一面喝着李靖替他所斟的酒,也是大口大口地,健啖豪饮,丝毫不作客气。
吃到有八分了,他擦一擦手,问李靖:“药师,你的福气真不小。你是怎么遇见我一妹的?
“在杨素那儿。”李靖口中回答他的话,眼却望着张出尘,流露出异常满足的神情,“这,这只好说是一个‘缘’字!”他又说。
虬髯客却不像他那样含蓄,口没遮拦,毫无顾忌地:“我看你配不上我一妹!”
李靖大窘,而且还不能不承认:“三哥,你说得是。”
“不过,”虬髯客口风一转,“既然一妹喜欢你,我做哥哥的也只好算了。”他像煞有介事地,仿佛张出尘真是他的一母所生的胞妹,“明天到我庄子上去,我替你们主婚。”
他的语气随便、自然而坚定,好像理当如此,毫无斟酌的余地。而在李靖和张出尘却深感突兀,两人对看了一眼,不知怎么说才好。
但那种茫然的感觉,很快地为欣喜所代替了。一样欣喜,原因却不同,张出尘自觉这样私奔,到底有失女孩家的身份,现在有了“三哥”出面主婚,名正言顺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李靖呢,想到目前的情况,几近亡命,三原老家不能回去,以后奔走天涯,带着张出尘在身边,诸多不便,既然“三哥”肯如此照应,那么必要时让她住在“娘家”,是再也妥当不过了。
于是,他们俩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并肩而立,双双下拜,同声说道:“谢谢三哥!”
虬髯客哈哈大笑,一手搀住一个,看看这面,看看那面,又忍不住快乐地大笑。
“坐下来,坐下来!咱们先谈点正经。”他问李靖,“我问你,药师,你去见杨素干什么?”
“我劝他在长安起兵,东出潼关,逐鹿中原。”
“他听了你的没有?”
“当时他没有表示。后来才知道他要杀我……”
“多亏一妹救了你。”虬髯客打断他的话说。
“也多亏三哥你救了我们。”张出尘很快地接口。
虬髯客又笑了,“那是因为我命里该有个好妹妹。”他点点头,又转脸问李靖,“你到河东来干什么?”
“我想到太原去看看李世民。”
虬髯客沉吟着,好久才说:“都说李世民很了不起,有机会我也想会一会他。”
“那好办。”李靖答道,“咱们一块儿上太原。”
“不……”虬髯客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李靖知道,像虬髯客这种性格,不会因为慕名而特意去拜访某一个人,所以又说:“三哥可以私下看一看他。他常会到晋阳令刘文静那里去玩,刘文静也是我的朋友,咱们找个借口去看刘文静,多半会在那里看到李世民。”
“再说吧!”虬髯客不置可否。
“三哥,”李靖忽然想起一个人,“有位孙道士,你认识吧?”
虬髯客点点头:“一切都是从老孙身上来的。”
“喔!”李靖惊喜地,“原来孙道士要替我引见的大英雄,就是指三哥。”
“这样说,三哥从长安东市旅舍开始,就在暗中卫护着咱们?”张出尘也完全明白了。
“是的。”
“那荒村野店的一切,也都是三哥的安排?”张出尘又问。
“那是我招待过路朋友的一个地方。”
以下就不用说了,黑卫告警、渡船接应,都是虬髯客一手所造成。但有一点叫人放心不下,“那匹马上有相府的烙印,早知道那是三哥的地方、三哥的人,我们不该把它留在那儿,也许会替他们惹麻烦!”张出尘不安地说。
“要的就是那点麻烦。”虬髯客把柳四,老陈利用那匹马叫相府卫士上当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李靖不等他说完,就兴奋地叫道,“三哥,你这条缓兵之计使得真绝!还有,追兵误入蒲津关,自然也是三哥所设的疑兵之功了?
“你,你说什么?”虬髯客茫然不解地问。
“怎么?三哥你忘了?”李靖也有同样的困惑。
“忘了?我不知道我忘了什么?”
“那九位壮士。”李靖索性说明白些,“就在渭南三岔路口,九位壮士,七位往东,两位向北往蒲津关的小路而去。以后追兵到此,把那两匹马的蹄印子,当做我跟出尘的踪迹,误入歧途——这样,黑卫告警,我跟出尘才能从潼关脱身。”
那虬髯客双目圆睁,极注意地听完,皱着眉摇头:“这可真是怪事!”
“难道——三哥,那不是你的部下?”张出尘迟疑地问。
“不是。”虬髯客说,“看来另外还有人在暗中相助。药师,你应该知道那是什么人!”
“我一无所知。”李靖细想了一会,实在想不起有这么一个可能在暗中护卫的人,“也许,只是一种巧合,不道无意中帮了我们一个忙。”
“看来真是巧合了。”虬髯客脸色凝重地说,“不过我应该惭愧,如果不是这么一来,那些追兵往潼关一追,走在你们前面,锁住去路,可就前功尽弃了!”
“那倒也不见得。”张出尘表示异议,“追兵往潼关,药师跟我自然走蒲津关,难道真有那么傻,自己送入虎口?”
“对,对!”虬髯客释然了,“一妹的话不错。不过,总还是你的帮夫运好,天缘凑巧,就有鬼使神差的人来帮你们的忙。”
这一说,李靖和张出尘都笑了。
虬髯客干了最后一口酒,摸摸肚子说:“我可吃饱了。你们都饱了没有?”
“也都饱了。”
“我有个伙计,可还没有吃呢。”
“谁?”张出尘急忙问道,“怎么不请一起来吃?”
虬髯客微笑不答,拿起那把小刀,把剩下的羊肉和干粮乱切一气,倒在瓦罐里,然后把小刀递了给张出尘,“一妹,你留着这把刀!”他说。
张出尘高兴得很:“谢……”
一个字刚出口,虬髯客大声打断她的话:“别又跟我说‘谢谢三哥!’我都听腻了!”
张出尘大笑,花枝乱颤般,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这给李靖留下了一个极深刻的印象,他发现就这一顿饭的时间,她跟虬髯客已真的建立了同胞兄妹样的感情。
“你们也去看看我的伙计!”虬髯客提起那个瓦罐说。
灵石城内情理兼顾
他们一起跟着他走,一走走到店后马槽,才明白他口中的“伙计”就是那头壮健的黑卫。
这时,李靖和张出尘对那头驴的观感都大大地改变了。“对不起!”她抚着它的那一身黑缎子样的毛皮,天真地笑道,“我跟药师,都骂过你‘畜生’,你别生气。”
说完,她从虬髯客手中接过瓦罐,亲自为黑卫喂食。等它吃完,虬髯客已取了他的酒葫芦来,牵驴出槽,准备离去。
“三哥!”张出尘依依不舍地问道,“你怎么要走了?”
“就到河东,有件小事,不可不了。你们俩等着我!”
这一等等到晚上,还不见虬髯客回来。说是料理一件小事,用不着费那么大的功夫,李靖心里有些嘀咕,张出尘自然更不放心,但彼此都不肯把自己的感觉说出来。
二更将尽,听得房门上剥啄两下,李靖开了门,虬髯客一闪而入,脸上微现疲惫之色,放下手里的革囊,解开披风,胸前一大块血迹。
“三哥!”张出尘失声惊呼,“你不是受伤了吧?”
“不是我的血。”
“谁的?”李靖问。
“说来话长。”虬髯客停了一下,“药师,我且问你,有这么一个人,负我已有十年之久,一直想得而甘心,今天让我找到了。谁知道这人竟是个孝子。你说我该怎么办?”
“自然不咎既往。”
“可是,此人又为害一方。”
“一路哭,不如一家哭。杀!”
虬髯客默然,好久才怅惘地说:“看来我不如你有决断。”
“他只是为人设谋,才有决断,轮到他自己的事就糊涂了。”张出尘又说,“三哥,你怎么处置你的仇家?”
“我?”虬髯客指着那革囊说,“我花钱买了他一只手。”
原来那革囊里是一只断手!张出尘有些害怕,身子不由得往李靖这面躲了过去。
“一妹!”虬髯客微感歉然地说,“不是我故意惹你讨厌,我要磨炼磨炼你的胆气。将来咱们在一起,少不得有杀人流血的时候,你要见惯了才不怕!”
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自己所视如胞兄的“三哥”,竟是杀人越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