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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谷-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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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嘴上没毛的小兵娃子开车,还能不出错!”最先发表感想的是朱振田。
    “这个桥修得不科学。它正处在下行拐弯的地方。从上面往下开,又都是重载,可
不照直向桥栏杆撞去?稍不小心,老司机也照样玩不转。”这是我们的司机的评论,开
车的还是向着开车的。
    “林区便道嘛。”哑嗓子解释说。突然,他大喊大叫起来,又转身向后拿着手电筒
放开光柱画圈。他的嗓子突然发出了这样强大的声音——虽然是非常难听的声音,我们
都为之一震。
    哪有什么动静呢?我们面面相觑。但司机说他也听到了,我们身后传来了汽车的马
达声。
    我们一起帮助这位哑嗓子同志大喊大叫,那位开票的女同志叫的声音频率最高,她
一面叫一面跳,并说她看到了开过来的车的灯光了。图尔迪举起了他的威力强大的电筒,
在这个小地方,他简直像开启了防空的探照灯。
    等到我们都看到那辆车的灯光和身影的时候,车停下了。传来了那辆车的司机的喊
叫声。
    哑嗓子的同志丢下我们,向车跑去。
    艾利叫我们往前走的时候我们几乎有些不好意思,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哑着嗓子看守
坏桥呢?虽然已经全不必要了,图尔迪的小探照灯仍然开启着,旋转着。
    其实桥并不大,正常步行从一端到另一端用不了十分钟。只是对于林区的便道来说,
它才算得上一座大桥。我们走过桥,只见一个女人站在检查站的门口,提着马灯迎接我
们。她把我们让到房里,让我们烤火、休息。她出去了一下,提来了一大壶开水,让我
们喝茶、洗脸。然后她劝大家不要着急,她负责给大家煮面片汤,如果自己没带干粮,
她这儿还有白面馍馍和包谷面馕。
    她的和颜悦色和热心负责,使我们在极端沮丧的心境中感到如绝处逢生。一会儿,
她又领进两个人,是后一辆车上的司机和司机副手。她同样又和蔼地安慰了一番,让他
们休息,她去做饭。二十分钟以后,她果然提了多半水桶热气腾腾、放了姜丝和葱丝,
还放了许多醋和胡椒面的面片汤来。然后她给我们分发各式饭碗与搪瓷缸子。我们四个
人随身带着饭具,便没再麻烦她。她还拿来了一把用削了皮的树枝做的临时用的筷子。
    这一碗酸辣面片堪称是安神定魂汤。喝下一口以后,意外地觉得还挺香。喝下三口
以后,觉得自身的各样零件不但全部健在,而且是在正常运转。喝下五口以后,身上也
热了,眼睛也明了,手脚也利索了,情绪顿时高涨了许多。我们也开始顾得上打量这位
女同志了。灯光中只见她像当地少数民族一样地用一块针织方头巾包住了头,身穿一身
劳动布的制服,脚穿草绿色解放鞋。动作麻利,身材适中,说话文雅,口音与那位急匆
匆、乐呵呵的男同志差不多。从她的打扮上,无法判断她的身份和年龄。
    吃完以后,她一一安排我们休息。她对那位开票的女同志说:“你就住到我们家去
吧,反正我们两个人今晚上都不打算睡。”她把我们四人领到一间办公室,又拿来一个
草垫子。艾利和图尔迪睡桌子。朱振田最“高级”,睡草垫子。我最“雅致”,睡一条
宽板凳,旁加三把高低不一的椅子。宽板凳上铺着两条麻袋,算是褥子,还有一条相当
新的毛毯,当被子。
    “哦,这么漂亮的毛毯!”我赞叹道。
    “我们家里人口少,没有更多的卧具了,请同志们包涵。”她客气地说。
    可不是么,艾利他们盖着一床蓝花土布棉被,朱振田那里是一件羊皮大衣,大概都
是她的私人财产。
    “我们把自己的行李带过来就好了。”我说。
    “天太黑了,就凑合一夜吧。”她说完,走出,安排那三位正副司机过夜去了。
    我无法断定那板凳究竟有没有我的身体宽,躺在上面根本不能动。
    “怎么样,伙计?”艾利问我。
    “找两根钉子,把我钉到板凳上,固定好,就能睡了。”我说着挖苦的俏皮话。
    “大家包涵。”一个嘶哑的声音随着门开传了进来,原来是那位男同志又来了。
“真对不起,只能凑合,凑合了。”他说得有点结巴。黑暗中我羞得满面通红。其实我
说那话与其说是要挖苦谁,不如说只是为了耍耍嘴皮子——也是“无事须寻欢”罢了,
怎么可巧就让他听见了呢?
    “怎么样,冷不冷?”他问。
    “不冷。”我们齐声回答,像连队战士在回答指挥员的询问。
    他走到我的身边,“太窄了吧?这样,你转过身,背靠着墙,用力抵住墙,就稳当
了。”
    “没事。挺好。我刚才不过是说笑话。”
    黑暗中我好像看到了他的宽厚的笑容。他缓缓地点起了一支烟:“嗯嗯。你们是
‘五·七’干校的?怎么样,上干校收获大吗?”
    “还好。还可以。”
    “睡吧。明早儿还得奋斗,得把你们所有的木头卸下来,再用人肩把它们一根一根
扛到桥这边。剩下空车,多半能开过来……”
    “现在,桥边上有人么?”我问。
    “我老伴在……就是给你们做面片儿的那个人,我们是一家子。”
    临走,他又说了几句:“睡吧,好好睡吧。”
    他的话是灵验的,不仅给我指出了正确的睡板凳的姿势,而且,他来问候过以后,
我们心里都觉得熨帖多了。什么倒霉呀,背兴呀,怨司机昨天没来和带来了那个开票女
人为找柴火和斗气耽误了时间呀,所有的这些怨气,所有的这些说出口的和还没有说出
口的牢骚,在他们夫妻的温暖的照拂之下,特别是在他的令人泪下的哑嗓子的抚慰之下,
全都云消雾散了。
    我时睡时醒。夜里又有几次听到了这不相识的人的嘶声喊叫。多么不辞劳苦!在寒
冷的冬夜,他守着一座伤桥,回过头来他还要照顾我们,安慰我们,向我们致歉。他是
谁?还有他的妻子,比任何旅店的服务员都要周到殷勤。当他问我们在干校学习有无收
获的时候,那口气可不像一般职工。也许,他是个技术人员吧,戴眼镜?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们就都起来了,也无所谓洗脸漱口,先赶到汽车那里。
司机与开票女人已先到了。我们先卸车,开票女人也帮我们干。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哑
嗓子的人含笑向我们问好,虽说他一夜没睡,面色青肉,但他的样子仍是笑嘻嘻的。
    “辛苦了!”我向他致意,我觉得我们应该向他说一点好听的话。
    “你们才辛苦呢,还要卸车,还要搬运,还要再装车,还要走……我们好赖是在自
己的家啊。”说着,他的眉头突然皱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他看到了压在木头底
下的柴火。
    司机和开票女人一起向他解释,讨好地向他赔笑,但他的脸色冷起来了,愈来愈冷:
“不,柴也不能随便拉走……别人?凡是我看见的,就不让随便拉走。这是建场的时候
定的规矩,从来没有宣布过废除。没有多少钱?一分钱也得办手续……”
    “开票女人”终于承认了错误,补办了手续,缴了款。我们四个人在一边窃笑,但
对这位哑嗓子的同志益发佩服了。
    司机摇摇头又点点头,表现了无可奈何中的心悦诚服。趁着“哑嗓子”回检查站给
“开票者”开票补手续的时候,司机问我们:“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我们摇摇头。
    “这是原来的林场党委书记。原来是新四军的,还有点资格呢。”
    “是书记?”我们似乎还有点不信。
    “打倒了,下来了。人家那真正是书记啊!”司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整个鹰谷,
不,整个自治区林业系统,谁不知道他?”
    “那他爱人呢?”
    “大学毕业生,林业技术员,原先是什么妇联的委员、‘三八’红旗手呢……这两
口子,那真叫不含糊!”
    我们都呆了,事情是这样正常,而又这样异常。
    用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把全部木头运到了桥的下端“凯旋门”以外。太阳出来了,
一切大亮,我们的司机仔细观察了桥的损坏情况。本来桥就不宽,每次只能单行,两辆
车不能相对开,现在损坏了一部分以后,勉强刚刚能过我们的车。
    “怎么样?”哑嗓子的同志问,“从下面开来的车,我都让他们返回去了。装了木
头的车,就都卸空,开过去。昨天下午开过去的两辆车都是‘嘎斯’,比你们的大‘解
放’小,也轻。剩下你们这两辆车,我看危险。”
    “桥什么时候能修好?”后一辆车的正副司机也已经起了床,蓬首垢面地凑了过来,
忧心忡忡地围观着问。
    “最快……也得三天……现在这时候……”一直乐呵呵的“书记”变得心情沉重了,
他叹息着答。
    “那我们就没有办法了……我们只有两个人,那么大的木头……你这里通电话吗?”
    “书记”点点头。
    “那就叫家里派车来把我们接走,等桥修好了再来开这辆车……”
    “你先别急,”我们的司机发话了,“只要我这个车不翻到沟里,你的车也如法炮
制……”
    “我……”后一个司机大概为人力发愁。
    “我和老伴帮你们卸车。”“书记”把话接了过去。
    “不,要走我们一起走,只要我们的车能够成功地开过来,我们给你们卸,给你们
扛,给你们装……”我们四个人争先恐后地表态。
    主意已定,我们的司机两眼放光,指挥若定。他先命令我们所有的人离桥远一点。
然后,他给水箱灌上热水,发动着了车子。车子马达响了,他却不开过来,在那儿往前
开几步,往后倒几步,又往前几步,又往后倒,好像在那里打秋千。我们目不转睛地看
着他的车,都等得焦躁了,他还在那儿来回地蹭。
    “他是不是害怕了?”艾利说。
    “不。他要把机器充分烧热了,如果万一汽车在桥上抛锚,那就坏了。”前“书记”
说。
    在我们每人急出了一身汗以后,只见汽车喘着粗气,嗡嗡地叫着一步一步向桥开来。
车上桥了,我仿佛觉得桥身一颤,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汽车前轮打得正正的,紧紧地靠
着完好的另一面栏杆开行,我真怕再撞了这一面的桥栏杆。天啊,车开到了桥心,我眼
看车轮已经轧上了那忽闪忽闪的受损了的桥面。一眨眼,车已经过来了。
    “凯旋门”成了真正的凯旋门,我们同声欢呼。但我们的司机坐在驾驶室,半天不
能动,也说不出话来。过了足足三分钟以后,他的脸才恢复了血色,跳下车来,又满是
牛皮:
    “这有什么!在朝鲜开车那阵,炸断了的桥也照样能开过来!”
    如法炮制,我们去帮助后一辆车。老天,这后一辆车全是大粗木料,我们一问,原
来是山东籍林工唱着号子为他们装的车。
    “干吧,兄弟!谁让我们那四天在山上逛里逛荡呢?我就说,鹰谷决不可能这么便
宜就放我们走!”艾利颇带“唯心”、“宿命”地说。
    确实,这一天才叫风口浪尖大大地炼,滚一身土草,炼一颗红心,大喊大叫促大干
呢。等这后一辆车也胜利地开过来,又重新帮他们装上了特大号的木头以后,极度的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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