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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山月。原来夜鸟是向着明月飞翔。
踏着月光,踏着山石,踏着碎枝碎叶,踏着同样吱吱响的薄雪,我们吱吱扭扭、叮
叮咣咣、劈里叭啦把一车水推回去了。
说实在的,山里并不冷,完全不像在干校时想象的那样。虽然有雪,但是没有风,
空气是清爽、安宁、自如的。我甚至觉得周围的活的和已经被砍伐了的林木,很可能在
起着一种悄悄的化学变化,悄悄地释放着它们大量蕴藏着的温暖能量。而干校地处风口,
一刮起那来自达坂城的愁天惨地的风就叫人毫无办法。而且山里的第一顿饭吃得那么好。
滚热的砖茶,山井里的水是何等甘冽!虽然水里有些柴烟的气味,但这气味似乎也在增
进着食欲。还没有变干的肉馕。我们的食堂对我们是蛮照顾的。
我和朱振田所属的这个连队的食堂卖给了我们二十个咸鸭蛋,是煮熟了的,我拿出
咸鸭蛋招待艾利和图尔迪一起吃。图尔迪婉言谢绝,说他不喜欢吃鸭蛋鸡蛋之类。艾利
则完全是与我不分彼此的老友的样子。
朱振田对我的这个行为不满,他嗫嚅道:“鸭蛋给他们吃了,怎么算?”我立即回
答说:“我请客,用不着你操心。”我总算给了他一点报复。方才推水的时候瞧他那个
做样子,就像他一个人推上又推下,而我只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配搭一样。
“你们怎么只捡了这么一点柴?怎么这么懒?”被我碰回去以后他又向两位维族同
志寻衅。说完,他起身走了,图尔迪也随着站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们又各抱了一些
柴,走进了木房子。
“你们要放火么?”我问。木房里的地上铺满了麦草,难道能在这里生火么?
朱振田不理我,自己把麦草扒拉扒拉,在屋门口处腾出了一块土地。图尔迪拿出了
一个装六截电池的大电筒,推上了电钮,照亮了地面。朱振田堆起一堆柴,用自己的打
火机去点火。
“不行,这柴太湿!”艾利说。
朱振田埋头点火,谁也不理。火点不着,沤得满室全是烟。虽然烟里有一种芳香的
松脂气味,大家(包括朱振田自己)还是呛得又咳嗽,又打喷嚏,又流泪。
“你先点这个干柴!”艾利挑出几根干柴走过去,被朱振田一把推开。艾利火了,
大叫起来:“你推人干什么?”
“算了算了,他就是这么个糟糕脾气。”我用维语劝慰着艾利。我知道,朱振田不
懂维语。
艾利于是用维语对着我把朱振田大骂一顿。这倒不错,语言不通就有这种好处:又
出了气了,又没有激化矛盾。
朱振田也着实主观,可称刚愎自用。他硬是谁的话也不听,谁帮忙也不接受,自己
撅着腚点火点了十几分钟,熏了个鼻红眼烂,最后终于火着了起来。
由于防备火灾,火只点了小小的一堆。在黑暗的山沟小木屋里,这一点金色的火焰
立刻带来了温热和美丽。跳动的、虚虚实实、摇摇晃晃的火苗子,像是一种神秘的信号
发射,那火苗的跳动好像是一种与天地一样古老的却也是难解的语言。蓝火苗、黄火苗、
白火苗与红火苗交错转换,青烟、白烟与黑烟正在升腾和散开,立刻,迎头盖脸地扑来
了热得令人发痒的分子,一种莫名的、强大的、其强烈大概超过考上了状元或者当上了
国王的舒适感立即使我们陶醉了,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有一种得意洋洋的舒展。我开始
解开我的脖领子。图尔迪干脆脱下棉衣,露出他的脏污的红绒衣。他靠近火堆,轻轻地
添着柴,唱起一首我似曾相识的民歌。玫瑰花,红色的花,我听得出来的词只有这一个,
他的脸也变得红红的了。朱振田也无腔无调地哼哼起来了,声音像一个刚刚吸过血的快
乐的蚁子。艾利不脱衣服,向后靠了靠,倚在几根杉木上,对我说:
“火是冬天的花朵。你知道这维吾尔族的谚语吧?”
我点点头,补充说:“比花还美,它的形状每一秒钟都在变化。”“人也是火。我
们都是火。我们正在燃烧。火烧完了,剩下灰。人死了,最后变成土。”他变得饶舌起
来。
我挤挤眼,学着他们把手一摊。
“我在生活作风上犯了错误。”他的右手在耳边一拂,好像在赶走一个苍蝇,“噢,
伙计。人就是火嘛,有时候烧得太旺了……”
“有时候不烧,只冒烟。”
我其实是自思自叹,自言自语,虽然是接他的话茬。他却以为我的“冒烟”是说他
的“生活作风”。“冒烟?”他反问了一句,“冒了烟就坏了。”他哈哈大笑起来。
“老王说我是冒了烟。”他喊着告诉图尔迪,充满得意之情,一面叫一面笑,几乎笑出
了眼泪。
“该睡了,不要再添火了。”图尔迪说。
谁的话也不听的朱振田倒还比较听图尔迪的话,也许正是因为图尔迪的话很少。我
不放心,从寒冷的室外找来几块石头,把火炭压住,又用带来的铁锨就地培起一圈土,
以免我们睡后火的扩散。
各自打开自己的行李,各找一角,放到麦草上安歇,倒也宽敞清净。
躺下来才看出来,除了地面以外,木屋的其余五面都露风。从屋顶的缝隙处,我清
晰地看见了星星和天空。摘掉眼镜以后,不知道是由于散光还是近视,我一再强烈地感
到那星星已经从木房缝中落入了我们的屋子,已经变成了停留在我们室内空中的一盏亮
晶晶的灯。只是随着我的眼睫毛的眨动,这“灯”忽上忽下,忽大忽小,忽然长得像藕,
忽然圆得像茄子,但它始终分明。“睡吧,在这深山里。”星星好像对我说。
在落入木屋的蓝星的照耀之下,我熟睡入梦,完全忘却了此身何有,此身何处。渺
渺然如走在儿时的旧北平的小胡同,小胡同对于儿时的我却是无比漫长,每一步路如踏
在云里雾里。依稀在云雾中看到了垢面的疯女人和她的女儿,这母女乞丐经常活动在我
们的小学校门口。后来我给妻子打电话,我们在同一个城市,却因为接不通电话而不得
见面,我着急而又兴奋,似乎立刻就能见到她,却又那么难于见到她。电话铃响了,
她……
“老王,老王……”把我叫醒了,不是我在梦中电话里所期待的呼唤,而是朱振田。
朱振田探出了小半个身子,真行,他不怕冷,“你听,这屋顶的木头吱吱地响……”
“什么?”我迷迷糊糊,侧耳听了一会儿,周围一片漆黑,什么也没听见。
“你不懂,这种雪松(云杉的俗称)木比较脆,但矿井里都用这种木头做坑木,因
为它有个好处,遇到快要断裂的时候,它前一两个月就吱吱地响。就是说,它是一种会
发警报的木头。我刚才听到咱们的顶木吱吱地响,说不定是要倒塌。”
朱振田放肆地大声说话,吵醒了两位维族同志,四个人一起竖起耳朵,除了流水声
以外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大家把朱振田埋怨了一顿。艾利甚至说:“我们的这位大哥除
了不知道害臊以外,天下的事,他都知道。”
大家笑了一阵,安静下来,准备再次入睡,忽然听到叭地一声脆响,我以为是放枪,
却又不像。
“这是什么,朱大哥?”艾利带着揶榆的口气问“什么都知道”的人。
“好像是打嘴巴。”朱振田不假思索地回答。
实在令人喷饭!不愧是“匪连长”,有生活,有体验。不愧是什么都知道!一切联
想、想象、比拟,都必须来自生活,信然。
可惜艾利不能把朱振田的回答与他过去的经历、亦即他的“历史问题”联系起来,
因而体会不到这“打嘴巴”的丰富的内涵与特有的幽默性。艾利告诉我们:“这是哈萨
克猎人下的夹响了,说不定打着了一只狼。”
……然后我再也睡不着了。凌晨的寒气从五面袭来。室内还有浓重的松脂味,烟味,
火炭却早已沉寂冰凉。我们干脆就像露宿在白雪覆盖的冬日的山头上,没有任何遮拦保
护。艾利关于此地有狼的谈话使我想象出一幅狼进了我们的木屋的图景,我时不时看一
看没有门的木屋出入口,会不会突然出现锯齿般的狼牙和绿光闪闪的狼眼睛。
艾利大打其呼,我坚信那种“呼”没有相当的福气是打不出来的。朱振田像孩子似
的咬牙齿,这声音简直像是发自一只已经进入了木室的狼。图尔迪发出一种闷气的呻吟
声,断断续续,如丝如缕,如走了调的琴弦。
寒气使我发抖,我的牙齿也要咯咯作响了。干脆我穿上了衣服,衣服上沾满了地上
铺着的碎麦草。碎麦草随着衣服沾到我的身上,使我全身刺痒。于是我又弯腰,歪脖,
伸臂,扭身,一根一根,除恶务尽地把领上腰上、皮上肉上的碎麦草一一挑拣出来。折
腾了一顿,再穿上短大衣,戴上帽子,放下帽耳朵,竖起大衣领子,全副武装走出了木
室。
原来已是满天霞光。在清亮的淡青的天之底色上,红黄黑三色云霞伸展如长絮,耸
立的山峰截去了云霞的两端,却又像支挂着这云霞的立架。林立的远近山峰仍然是黑幽
幽的。迎面最近、似乎伸手可触的山峰像一个巨大的仙人掌,顶峰似尖似圆,两侧挺拔
陡峭,前后却又呈一种扁薄芴状。山上的每一棵树,逆光中如一根根仙人掌的刺。而随
着晨曦的对于黑暗的驱赶,山体的颜色愈来愈绿。四周的山峰则如帽,如剑,如馒首,
如拐杖,如佛手,如刀劈,如断裂,如堆积,各呈怪态。右前方视野稍开阔,可以看到
平缓如波浪的远山,从那白皑皑的颜色上可以断定,其实那平缓如波的远山比我们的宿
营地还要高峭得多。
天大亮了,那几位还在睡懒觉,没有任何动静,好像这山里只有我一人一般。飞来
了一只黑褐色的苍鹰,它开展着两翅如打开了的折扇,停留在空中,偶尔动一动翅子,
似乎凝固在那里,似乎在向我凝视。
哦,鹰谷,你苍鹰才是这山与谷的主人。打搅了,请允许我们造访。
由于鹰的召唤的暗示,我向前走了几步,一直走到了峡谷边缘,低头向下一望,惊
住了,我完全惊呆了!
我何曾预期能见到这样的美景,俯瞰如自飞机的舷窗下眺。山谷里布满大大小小奇
形怪状的石头,如虎、如象、如猿、如鸟,如炮弹、如瓶、如鼓,又如卧、如立、如相
扑、相倾、相亲,如相离、相疏、相躲避。哪里来的这么多石头,莫非昨夜群星曾陨落
如雨?
哦,再看这涧水的飞扬激越,已经天寒地冻,山水仍然是生意盎然,天光明灭长流
不息。它顽皮喧闹地爬上众石又落下,如小儿纠缠着自己的俯就的父兄,一会儿上膝,
一会儿搂颈,一会儿跳下绕圈。还有迸裂的银瓶如碎玉、如雾,绽放的白花如雪,还有
温热的水在寒冷的初冬早晨蒸腾着氤氲……
还有无数黄的、绿的、褐色的乔木和灌木。浅水处石缝里也生长着葛藤野草,一会
儿水洗过它们,一会儿水绕过它们,它们永远新鲜洁净,随时改变着它们在急流的、闪
闪发光如活动的镜面中的倒影。
看啊看啊,这一切之中最使我心动的还是那水中水边水上的石头,越看我越是相信
它们来自天上。它们大概还保留着对于天空、对于宇宙无涯、对于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