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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代诗词被传唱出无数名句,各有各的性格。李商隐“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是一类,你说不清它到底要表达什么,说不清诗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句子里的每个字、每个词、每个典故,你都能说上明确的意思来,而当它们凑成了完整的一句话,你却迷惑了、茫然了;李白“明月下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不度玉门关”,这也是一类,意思明确,用语朴实无华,却自有一番磅礴大气,沛莫能御;岳飞“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也是一类,家国兴亡之悲,匹夫有责之志,无不溢于言表;马致远“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也是一类,只是几个名词的铺陈,看上去客观冷静,如同一幅风景画小品,却以精选出来的一些意象的堆砌表达了画中人的悲凉与忧伤……
容若的名句却是另外一种风格,直抒胸臆、脱口而出、不加雕琢、平淡如话,譬如“人生若只如初见”,譬如“情到多时情转薄”,譬如“当时只道是寻常”,都只是男女世界里最平常不过的感情,容若有过,你我也或多或少地都曾有过,这般感情以最平淡的语言表达出来,却在第一眼就把人打动。
是的,有些句子的好需要用岁月来体会,譬如“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有些句子的好需要反复吟哦才能体会,譬如“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有些句子的好是在读不明白的困惑中体会到的,譬如“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而容若的好,却在于明明白白、直指人心,弹指间便道破了世间每一个情中男女的心事,只一个照面便会使人落泪。
若以佛事喻诗词,李杜当属大乘般若一脉,胸怀兼济之情,词多绚烂之笔;李商隐如同三论宗,词章一出,美到极至,也摸棱到极至,待要说,却说不出,正是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出;姜夔一身兼天台与律宗二门,先是一个圆字,圆融三谛,有大包容之相,兼之法度森严,绵密细致,钻之弥深;辛弃疾如同唯识宗,义理深邃、论说谨严,理常在情之侧,情不在理之上;至于容若,却如禅宗,他的词句每有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力量,让人在第一眼相识处,便骤生顿悟之心。
这首《采桑子》便是一例。“而今才道当时错”,劈头道来,恍如禅师的当头一棒。但细想想看,这一句又有什么特别的呢?如果翻译成白话,无非就是“现在才知道当时错了”;或如“人生若只如初见”,也不过是“人和人之间要是都能保持最初见面时的感觉就好了”;“当时只道是寻常”,就是“当初拥有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直到失去了以后才知道珍贵”;这样的句子如果拿到现在,恐怕就连《读者》和《青年文摘》这样的杂志都不会刊登,要登大雅之堂就更别想了。
不过,从词的正根来说,本来就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东西,当初的知识分子去填词,就好比现在的部长、局长和大学教授们去写流行歌曲的歌词,作为闲情逸趣倒也无妨,但毕竟不是个正经东西。但是,词的魅力其实也正在这里,正因为“不是个正经东西”,才更能够直抒胸臆、不必遮遮掩掩,才可以放下“文以载道”的黄金帽子,才可以扯开“诗以言志”的西服硬领,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于是,最普遍不过的情感,最平常不过的言语,经过容若那浸淫着绝世之天资与学养的喉咙,不经意地流露出来,遂成千古的名句。这,就像莫迪里阿尼在酒醉之中、在狂欢之后,匆匆几笔散淡的勾勒,便可以在拍卖会上赢得一个天价。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另一种美,就在于语言的歧义。“当时错”,现在才明白了、才后悔了,可是,当时“错”的究竟是什么呢?是我当初不应该与你相识,还是当初我与你不该从相识而走得更近,还是当时我应该牢牢地抱住你、不放你离去?——“错”,可以是此,可以是彼,词中并没有交代清楚,也不需要交代清楚,那个宽敞的空间是留给读者的想像力的,作者不应该去侵占、去剥夺,也不能够去侵占、去剥夺。
“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这句是设想那个女子,她在偷偷垂泪,她是在为我伤心,还是在为自己伤心?是在为失去的伤心,还是在为得到的伤心?
红泪,形容女子的眼泪。当初,魏文帝曹丕迎娶美女薛灵芸,薛姑娘不忍远离父母,伤心欲绝,等到登车启程以后,薛灵芸仍然止不住哭泣,眼泪流在玉唾壶里,染得那晶莹剔透的玉唾壶渐渐变成了红色。待车队到了京城,壶中已经泪凝如血。
红泪,形容女子的伤心,一般用来作为泛指,但容若用这个典故,不知道有没有更切合一些的涵义呢?——有情人无奈离别,女子踏入禁宫,从此红墙即银汉,天上人间远相隔。这,是否又是表妹的故事?说不清。
“满眼春风百事非”,这似乎是一个错位的修辞,要说“百事非”,顺理成章的搭配应该是“满眼秋风”而不是“满眼春风”,但春风满眼、春愁宛转,由生之美丽感受死之凄凉,在繁花似锦的喜景里独会百事皆非的悲怀,尤为痛楚。此刻的春风和多年前的春风没什么两样,但此刻的心绪却早已经步入了秋天。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回想当时的分别,明明知道再也不会有见面的机会了,但还是强自编织着谎言,约定将来的会面。那一别真成永诀,此时此刻,欲哭无泪,欲诉无言,唯有“落尽梨花月又西”——情语写到尽处,以景语来作结;以景语的“客观风月”来昭示情语的“主观风月”;这既是词人的修辞,也是情人的无奈。正是:无限愁怀说不得,却道天凉好个秋。
十二
临江仙·谢饷樱桃(绿叶成阴春尽也)
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留将颜色慰多情。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
独卧文园方病渴,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
我们来侦破一个案件吧。一个诗案,从博尔赫斯的一座花园说起。
博尔赫斯的《短歌》里有一首是这样的:
暮色隐藏下,一只小鸟的独鸣已归于沉默,
你徘徊在花园里,想必缺少什么。
你“想必”缺少什么,这是我的推断,这是你的必然,但是,你,到底缺少的是什么呢?我只看到了你在暮色的沉默的花园里徘徊,我知道你的心中定有所缺,但我不知道你缺少的到底是什么。即便你用最动人的歌喉把你的缺失唱了出来,唱给我听,唱给所有的人听,我们却未必听得出来。
诗,往往就是这样的。
容若的这首《临江仙》,我们听得出那深沉的缺失的声音,却捕捉不到那迷离的缺失的轮廓。
从词题来看,“谢饷樱桃”,是有人送了樱桃给容若,容若写词作答,表示感谢,但词中那若隐若现的典故,那“绿叶成阴”、“千点泪”、“红豆”、“惜花”的意象,却似隐藏着千般情事,绝不仅仅是一声感谢那么简单。
“绿叶成阴春尽也”,这是杜牧的一则故事。当初,杜牧在湖州偶遇了一个女孩,姿容绝代,让杜牧一见倾心。但当时女孩年纪还太小,杜牧也只是沉沦下僚,于是,诗人与女孩的母亲约以十年为期,届时自己定当高车驷马迎娶这位将来的新娘。
十年弹指匆匆过,杜牧却没有如约归来。又过了四年,一共是十四年了,终于天可怜见,杜牧作上了湖州刺史,高车驷马地来寻回十四年前的约定,才发现当初的少女早已为人妇、为人母了。杜牧感时伤事,写下了一首《叹花》诗:
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
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阴子满枝。
诗中以花为喻,说自己寻芳而来,却来得迟了,徒然回想当年看花而花儿未开时候的美色,如今,风波几度,花儿早已开过、早已谢过,只见绿叶成阴、果实挂满了枝头。——诗中明为叹花,实为惜人,以今天那女子嫁人生子的“绿叶成阴子满枝”对照十四年前“往年曾见未开时”,悲惜之情溢于言表。这一句“绿叶成阴子满枝”便是容若开头那句“绿叶成阴春尽也”的文辞所本。那么,容若到底是用典呢,还是白描而已?
下一句紧承上文,“守宫偏护星星”,似乎也是男女情事的意象。但难题是,“守宫”至少有两种解释,风马牛不相及,哪个才是正确的呢?
第一种解释是:守宫,是蜥蜴的一种,人们把这种守宫蜥蜴放到器皿里养着,除了正常的喂食之外还要喂它朱砂。守宫蜥蜴天天吃着朱砂,到吃够七斤朱砂的时候,全身的皮肤便都转成了朱红的颜色。这个时候就要残忍一下了,用杵臼把它捣碎,这便做成了守宫砂,如果点在女子身上,就会成为一个终生不褪的红点,只有在经历房事之后,守宫砂才会褪去。
这自然是一个男女情事的意象,至于“星星”,也有两解,一是形容某人送来的这些樱桃星星点点,可爱诱人;二是通于“猩猩”,是形容樱桃的猩红的颜色——前人咏花曾经用过这样的比喻,如皮日休《重题蔷薇》就曾说过蔷薇花的颜色“浓似猩猩初染就”。
那么,“守宫偏护星星”,应当是在形容樱桃的颜色和形态(颜色是守宫砂的朱红色,或者说是猩红色,体态是星星点点,娇小可人),但是,“星星”的两般解释虽然都可以并列而无碍,“守宫”的另外一解却会导向一个截然不同的答案。
守宫之名,既是蜥蜴之一种,也是树之一种。这种树名叫守宫槐,树叶很是奇特:白天全都聚合起来,到了晚上才舒展打开。若取此解,“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的意思便是:春天已尽,花儿谢了果实结,绿叶成阴,浓密的枝叶护住了星星点点的樱桃。这样一来,便全无了男女情事的意象,只不过是从眼前的樱桃直接铺陈而已。
哪种解释才对呢?还要往后慢慢看来。
“留将颜色慰多情”,字面似是在说:感谢某人送来这些朱红艳丽的樱桃,以樱桃的喜人的颜色抚慰我这个多情的人、这颗多情的心。
而下一句“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又是用典。“分明千点泪”,是说这颗颗的红色樱桃哪里是樱桃呢,分明就是千点万点的眼泪——这便暗用了前文提到过的“红泪”的典故:当初,魏文帝曹丕迎娶美女薛灵芸,薛姑娘不忍远离父母,伤心欲绝,等到登车启程以后,薛灵芸仍然止不住哭泣,眼泪流在玉唾壶里,染得那晶莹剔透的玉唾壶渐渐变成了红色。待车队到了京城,壶中已经泪凝如血。
眼泪确是眼泪,玉壶也确是玉壶,典故运用中拍中节,但是,玉壶当中明明是泪凝如血,又何来“玉壶冰”这个意象呢?
——“玉壶冰”其实用到了另外的典故,而且恼人的是,和“守宫”的典故一样,“玉壶冰”也有两解。其一,“玉壶冰”最早的出处应是鲍照的《代白头吟》,诗中有“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分明是气节风骨之象征。后来,玉壶冰便成为了诗词中常见的一个意象,每每为诗人所吟咏,譬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