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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词典评 作者:苏缨-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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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天性与环境的错位便造成了这样一种感受:生活是一场早经注定的悲剧,是以一己之力极难摆脱的悲剧,而生活又不得不在这个错位的悲剧中继续下去。这便是一种凄凉到骨的无奈,明知生活在别处,脚力却走不到那里,就算你仅仅是讲给人听,也没人信你。
  
  “谢娘别后谁能惜”,“谢娘”前文已经讲过,一般是对心爱女子的代称,但这里的谢娘却实有所指,就是前文也已经介绍过的那位晋代才女谢道韫。当初,谢道韫比拟雪花,以一句“柳絮因风起”得享大名,可谓是雪花的红颜知己,而如今,谢才女早已红粉成灰,你这生长于孤独、生长于天外的雪花还能够寻找到第二位知己吗?
  读到这里,我们才明白容若这“谢娘”一词看似实指,其实一语双关,它并没有舍弃这个美丽词汇里“对心爱女子的代称”的意象。这个谢娘到底是谁呢?一定就是容若的发妻卢氏。他们在一起仅仅生活了三年,三年的知心的快乐换来了一生的悼亡与思念。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在谢道韫之后,没有人再对雪花报以真切的怜惜了,雪花孤零零地在天涯飘泊,和人间的世界交集和不融合;在卢氏之后,又还有哪位红粉、哪双红袖,对容若报以同样的相知呢?只任容若孤零零地在富贵的人间飘泊不息,和嚣嚣攘攘的人群交集而不融合。他虽然生活在他的社会里,对于他的社会,他却仅仅是一个冷冰冰的旁观者。锦衣玉食的生活是那么稳固、那么牢靠,但对容若而言,这却不是稳固,而是飘泊,不是家乡,而是天涯。
  “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和雪花做伴的,有寒月,有悲笳,有张狂的西风,有大漠的流沙。这一切苍凉的符号密集地堆积出了一个苍凉的意境,之后,戛然而止。
  
  戛然而止的背后到底是些什么呢?雪花可在思念着千年之前的那位谢娘,容若可在思念着三生三世之前的那另一位谢娘?雪花可曾在北方的极寒之地找到自己的天堂?容若可曾在注定的那个金粉世家里冲到自己的渔村蟹舍?
  在真正的那片北方的极寒之地,多年之后,阿赫玛托娃也写过一首咏雪的名篇,她悠扬的哀歌弥漫在雪花的飞舞之中,在某一段已经被雪花遮盖而看不清方向的道路上,“在某个不可考的远古的世纪,我和你曾在这路上并肩而行。”——你,既是你,也是我;既是相知于我的你,也是天性中的那个我。我虽然刻骨地绝望于在今生今世里与今生今世的疏离,却不妨幻想在某一个不可考的远古的世纪,我,和我天性中那个真正的我在一条真正的属于自己的道路上,并肩前行。
  

  
  采桑子(谢家庭院残更立)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在纳兰词中,这首《采桑子》是颇为难解的一首,像是追忆,像是悼亡,扑朔迷离,踪迹莫辨。
  大约来看,“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这像是在写当下的实景,也像是在写一番追忆;“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这就应该是怀念当初的一段情缘了;下片开始“此情已自成追忆”,话锋转折,明证上片的情境属于“追忆”;“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是在说从被“追忆”的那段日子直到现在,已经过了十一年了,回想起来,恍如一场大梦。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谢家、谢娘、谢桥,这都是容若词中常用的意象,甚至因此而有人推断容若的某位恋人必定是个姓谢的女子。真相是否如此,却让人无从琢磨了,毕竟,谢家、谢娘这般词句早已有其特定的指向涵义,纵然巧合为写实并非绝无可能之事,但若为凿实之论,毕竟还是需要一些证据的。
  从词句的字面来看,在华丽的雕梁上,燕子还在轻轻地睡着,这正是夜阑人静的时候,却有人独立中庭,一夜无眠。——这两句词,十一个字,短短地便勾勒出了这样的一副完整的画面,但是,我们却无法根据词意把这个画面用画笔真正地勾勒在纸上,因为我们分辨不出这个无眠而独立中庭的人究竟是谁——是容若自己,还是那个被他思念着、爱慕着的谢娘?
  这便是诗与画的区别之一。从王维始,人们便有“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说法,但诗句对一个具体情境的描摹却未必都是可以用画笔表现出来的,因为诗句有时候会被刻意或无意地留“空”,或者说,留下一些歧义,而这歧义因为可东可西、可此可彼,而无法被具体落实为一个确定的意象。现在我们遇到的便是这样的一个问题:这个人,这个在谢家庭院里无眠而独立的人,究竟是谁?
  无论是谁,无论是他还是她,在语意和情节上都是讲得通的。第一种解释是:这个院子既然是“谢家庭院”,不眠而独立的自然应该是那位被容若爱着的女子吧?容若在思念情人,却反过来说是情人在思念着自己,这种表达是诗词里的一个传统手法,为唐宋以来所习见。情人在思念着自己,心焦地看着月亮在慢慢移动着,慢慢地照进了银光铺满的院墙……
  第二种解释是:容若在十一年后站在情人当初住过的院落里,一夜无眠,沉思十一年前的往事,那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月光明媚的夜晚,月亮偷偷地照进了院墙,自己也跟着月光偷偷地溜进了院子,偷偷地和恋人相会。——这可不是过度阐释,“月度银墙”之所以可以产生出这样的一个暗示,就是因为下面这句“不辨花丛那辨香”。
  “那”,就是现代汉语中的“哪”,这一句脱胎自元稹的《杂忆》,容若只是换掉了一个字而已,元稹的诗是:
  
  寒轻夜浅绕回廊,不辨花丛暗辨香。
  忆得双文胧月下,小楼前后捉迷藏。
  
  元稹这首诗的来历,有人说是悼亡之作,也有人说就是《西厢记》的本事。现在看来,后者似乎更加可取。元稹就是《西厢记》中张生的原型,“忆得双文胧月下”的双文就是崔莺莺的原型。元稹在婚前曾和双文有过一段始乱终弃的热恋,这首《杂忆》就是元稹回忆当初那跳墙约会的心动场景:那时候,天气略微有些凉意,夜色浅淡(也正是容若词中“残更”的时候),回廊曲折,朦胧难辨,“不辨花丛暗辨香”语涉双关,表面是说在夜色当中难以辨认花丛的位置,故而只能靠花丛的香气来判断方向,暗示的意思则是:在花丛的芬芳之中暗中辨认恋人身上的香气,偷偷地摸索着她的位置,然后,就是说双文姑娘在朦胧的月色底下欲迎还却,和自己玩着捉迷藏的游戏,不让自己轻易找到。
  元稹其人,悼亡诗写得真切感人,写成了历代悼亡诗中顶峰上的顶峰,而这首《杂忆》(这是一套组诗,一共五首)却可以说是在悼亡之后的另外一番悼亡,是雕像的影子,是月亮的背面。是呀,最难知的,始终都是人心。
  
  “不辨花丛暗辨香”,明末王彦泓《和孝仪看灯》也袭用过这个句子,也是改了一个字。王诗是:
  
  欲换明妆自忖量,莫教难认暗衣裳。
  忽然省得钟情句,不辨花丛却辨香。
  
  王诗是写女子和情人在灯会相约,怕情人在人群中找不出自己,便打算换上明艳的妆饰,这时候却忽然想起了一句爱情格言,“不辨花丛却辨香”,那还是原样打扮好了,就让情人来个“闻香识女人”吧。
  ——以上就是容若词中“不辨花丛那辨香”一句的所本。这样看来,似乎倒和前文讲过的那个容若的小表妹能够搭上一些关系,难道这就是在暗示着容若趁着国丧混在喇嘛的队伍里偷偷入宫,在无数的宫中女子当中和表妹的那次无言的一晤?如此说来,“月度银墙”的“月”不正是容若的自比么?
  
  容若的挚友顾贞观的词集里也有一篇《采桑子》,和容若此篇无论在用韵和词句上都大大相像,很像是一篇和作:
  
  分明抹丽开时候,琴静东厢。天样红墙,只隔花枝不隔香。
  檀痕约枕双心字,睡损鸳鸯。辜负新凉,淡月疏棂梦一场。
  
  抹丽就是茉莉,在茉莉花开的时节,本该也是诗酒琴棋的日子,但斯人却毫无意绪,静默无言。困扰他的正是浓浓的相思,而这相思,隔着一堵“天样红墙”,她在墙里边,他在墙外边。高高的红墙隔断了两个人,却隔不断两颗心,此即“只隔花枝不隔香”。但世间最苦之事莫过于心相连而人相隔,于是“檀痕约枕双心字,睡损鸳鸯”。
  檀痕,是沾染着胭脂香气的泪痕;约,是覆盖的意思;双心字,是枕头上织就的双心图案。这一句想像红墙那边的女子,泪痕沾湿了枕头,彻夜难眠,日渐消瘦憔悴。那相恋的日子,那大好的青春,就这样徒然错过,只剩下淡月照窗棂,迷迷茫茫,恍如一梦。
  顾词或许可以作为解读纳兰词的一个参照。这样看来,传统的认为这是一首悼亡诗的说法恐怕站不住脚,容若和他十一年前的爱情并不曾人鬼殊途,只是隔着一堵“只隔花枝不隔香”的“天样红墙”罢了。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化自李商隐的名句“此情可待成追忆”——下片语气一转,当初那“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的往事早已经成了空空的追忆,鸳鸯零落,各自东西。容若沉吟至此,忽然惊觉“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雨停了,空气中有了浅浅的凉意,仿佛往事过去了,心头便是浅浅的凄凉。十一年了,过去的,也许只是一个梦吧?
  也许只是一个梦吧?——这是容若的自我开解吗?十一年的间隔也难以忘怀的爱情,也终于会从寒战到麻木、再到松手吗?是呀,是会像Emily Dickinson那样如挨过冻的人记起了雪吗:
  
  This is the Hour of Lead
  Remembered; if outlived;
  As Freezing persons; recollect the Snow
  First—Chill—then Stupor—then the Letting go—
  
十一
  
  采桑子(而今才道当时错)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历代诗词被传唱出无数名句,各有各的性格。李商隐“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是一类,你说不清它到底要表达什么,说不清诗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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