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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李商隐接受了柳枝的邀请,可谁知道,共赴京师的同伴搞了个恶作剧,偷偷上路,还把李商隐的行李给偷走了。诗人无奈,没法在当地停留三日,只得爽约而去。
到了冬天,李让山来找李商隐,说起柳枝已经被某个大官娶走了。这场初恋,还没有开始便已经匆匆结束,只化成了《柳枝》五首,徒然惹人伤怀。
这个典故,容若曾经多次化为自己的词句,譬如“断带依然留乞句,班骓一系无寻处”,“便容生受博山香,销折得狂名多少”。但是,如果容若这里“湔裙梦断续应难”用的就是李商隐的这则典故,是说湔裙水上之约已如梦断,再也难续,那么,为何难续呢?如果联系柳枝姑娘被某个大官娶去的结局,容若这里所哀伤的应该就是小表妹的进宫之事吧?
容若的另一首咏柳词,即《淡黄柳·咏柳》(三眠未歇),也用到过“红板桥空,湔裙人去”的句子,分明在用李商隐的故事,但是,这首《临江仙·寒柳》的“湔裙”若作此解,却怕与开头处“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的意象不大合拍了。
另觅蹊径,湔裙还有另外一个典故,见于《北齐书·窦泰传》。当初,窦泰的妈妈听到屋外风雷交作,像要下雨,便起身到庭院去看,只见电闪雷鸣、暴雨倾盆,窦妈妈一惊,突然坐起,原来是南柯一梦。这一梦可把她吓坏了,冷汗淋漓,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窦妈妈怀上了窦泰。
就这样过了十个月,眼看产期到了,孩子却怎么也生不出来。窦妈妈急坏了,赶紧找巫师来想办法。巫师说:“这好办,你只要‘渡河湔裙’,生孩子就会容易了。”窦妈妈言听计从,知行合一,果然把窦泰顺利地生了下来。
如果取这层意思的话,“湔”字就不该读为一声,而该读为四声,意思同于“溅”,和“洗”的意思就没有关系了。容若用窦妈妈“渡河湔裙”的典故,当是指发妻卢氏当初的难产。卢氏就是死于难产的,这和上片意象便关联得紧了,也明确点出了悼亡主题。而最后结语“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生死永诀之痛,任什么也无法消弭。
这首词,曾被那位对纳兰词评价不高的陈廷焯赞为纳兰词中的压卷之作,不知道容若听到了会不会高兴一些呢?无论如何,“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都是性灵之句,非挚情挚性之奇男子无以得之。
十四
临江仙(点滴芭蕉心欲碎)
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这是一篇伤情怀旧之作。
容若听着雨打芭蕉的声音,心欲碎,那声音仿佛打在心头的锤子,一下下,敲打着心口处最软弱的那块地方——那是过去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因为过于幸福,所以不堪回想。
芭蕉,在文学作品中历来都有两个牢固的意象:一是“雨打芭蕉”,也许是因为芭蕉宽大的叶子最容易凸显出雨水的声音吧,如果是骤雨,那声音便急促而难捱,如果是疏雨,那声音便淅沥而忧伤,所以有“疏雨听芭蕉,梦魂遥”,有“深院锁黄昏,阵阵芭蕉雨”,有“点点不离杨柳外,声声只在芭蕉里,也不管、滴破故乡心,愁人耳”;另一个是卷心芭蕉,芭蕉的叶子是聚拢在一起的,随着渐渐成熟而渐渐舒展开来,正像愁人心绪的舒与卷,所以有“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所以,当诗词作品里芭蕉和雨这两个意象共同出现,那往往就是主人公发愁的时候到了。芭蕉和雨长久以来都组成了一个固定的意象符号,所传达的信息主要有两个:一是愁绪,二是孤独。于是,当容若吐出“点滴芭蕉”这四个字的时候,不用再说别的,我们便已经能够体会到他下面要表达的是怎样一种情感了。
“点滴芭蕉心欲碎”,这一句从字面理解,“心”首先是芭蕉的心——芭蕉在雨丝无休无止的敲击中,“心”已经快被打得碎了;而后,“心”才双关为容若的心——雨水打坏的是芭蕉的心,也是我自己的心。
芭蕉的心,这就关联到芭蕉那个“束”与“展”的意象。要知道,芭蕉本是没有心的。——当初,禅宗的五祖准备交授衣钵,神秀和慧能分别作过两个著名的偈子,一个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一个说“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陈寅恪质疑说:这两人全都搞错了,不能拿菩提树来打比方的,该用芭蕉。
菩提树高大坚固,常青不凋,根本无法形成“空”的意象,而细考当初中、印两地的佛学比喻,普遍所用的都是芭蕉一类的植物。
印度佛学里有不少内容都是讲述观身之法的。什么叫观身之法?大体来说,就是你用什么方法来看待你的肉身。印度人通常怎么看呢,他们有一个很好的比喻,人的身体如同芭蕉。
为什么比作芭蕉呢?因为芭蕉有个特点,叶子是一层一层的,剥完一层还有一层,剥完一层又还有一层。如果有人没见过芭蕉,那就不妨想想洋葱,还有卷心菜,反正就是这种剥完一层又有一层的东西。
芭蕉,或者洋葱,或者卷心菜,剥呀剥,一层又一层,里面到底藏着什么呢?剥到最后,咦,原来什么也没有呀?!佛家有所谓“白骨观”,大约就是这种观身的方法,最后要认识到肉身不过是一堆零件的组合,剥来剥去空无一物。
剥尽层层,中心空空,这便是芭蕉在佛学当中的特定意象,以比喻肉身之空幻不实。所以,“身是菩提树”也好,“菩提本非树”也罢,本该是“身是芭蕉”的。
那么,“点滴芭蕉心欲碎”,容若到底用的是哪个意象呢?或者两层意象交相并用?——换作别人,这般解读也许要算过度阐释了,但在容若身上却也未必。容若的空幻不实之感是由来已久的:发妻之死、天性与环境之错位、乃至天生的体弱多病,这都使忧郁越积越多,使他过早地倒向了佛学。很年轻时,容若第一次为自己设计书房,题名为“花间草堂”,兼取《花间集》和《草堂诗余》的字眼,何等的明丽爽朗;为自己的第一部词集题名“侧帽”,又是何等的风流自赏;但他迅速地衰老了,迅速地在华贵的生活里消沉不起,开始自号为“楞伽山人”,恍恍忽忽地在今生的郁结里证悟来生。
容若这时候的词已经笼罩在垂暮的梵音里了:
《浣溪沙》
抛却无端恨转长,慈云稽首返生香。妙莲花说试推详。
但是有情皆满愿,更从何处著思量。篆烟残烛并回肠。
《眼儿媚·中元夜有感》
手写香台金字经,惟愿结来生。莲花漏转,杨枝露滴,想鉴微诚。
欲知奉倩神伤极,凭诉与秋擎。西风不管,一池萍水,几点荷灯。
厌世,缘于爱之深;向佛,只因情之切。容若这两首词,青灯古佛、金经香台,而《浣溪沙》“返生香”之典意在返生还魂,《眼儿媚》“奉倩神伤极”一典更是荀奉倩对妻子“不辞冰雪为卿热”的一往情深。纵无情处,也是多情。而当下,“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此中又有几多空门意,几多尘世情,谁能说清?
从窗外雨打芭蕉的淅沥,想到当年的仙侣生活,“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待要睡了,却展开了旧日的书笺,那些柔情蜜意的文字呀,想当初教她书写,她那笔法生疏的样子……
这两句,化自王彦泓的《湘灵》:
戏仿曹娥把笔初,描花手法未生疏。
沉吟欲作鸳鸯字,羞被郎窥不肯书。
曹娥,是东汉孝女,时人曾经为她刻石立碑。传说蔡邕在一天晚上瞻仰曹娥碑,天黑看不清字,便用手抚摸碑文而读,读罢后在碑阴处题了八个字:“黄绢幼妇外孙齑臼”,这是个文字游戏,意为“绝妙好辞”。王彦泓的“戏仿曹娥把笔初……”是描写一位闺中女子,她戏仿着曹娥碑的笔意,想要写些情语,却怕被爱侣看见取笑,故而几多羞涩,欲书不书。
容若的“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系化用王彦泓的成句,但王彦泓其实也是从别人那里化用来的,这就是欧阳修的《南歌子》: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王诗直接取自欧词的下片,欧词描绘的也是一番闺中之乐:女子依偎着情郎,把笔管摆弄了好久却也没有写下什么,可是,女孩家写什么字呢,这本该是练习刺绣女工的时候呀,一写字岂不耽误了这些正事?但女子哪还有心刺绣,只是持笔笑问情郎:“‘鸳鸯’两个字怎么写呀?”
——当初张敞为妻子画眉,这事被汉武帝拿来取笑,张敞半开玩笑地辩解说:“闺中之乐还有比画眉更过火的呢。”看来写鸳鸯字该算是“更过火的”其中之一项了。
过去的越快乐,回忆起来也就越痛苦。容若于下片转回当下,“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是说:我的眼睛已经疲倦了,低头看去,书乱乱地堆着,看上去模糊不清。
缃帙,本义是书套,色为浅黄,也可以代指书籍。这些书为什么看上去“一半模糊”呢?因为眼睛倦了,因为眼里都是泪了。过去的日子是“鸳鸯小字”,是“弄笔偎人”,而现在呢,只是“幽窗冷雨一灯孤”——窗是幽窗,雨是冷雨,灯是孤灯,这一些孤独的意象都只因为你离我而去,我,才是最孤独的那个。
可是,话说回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情再深也应该淡了、尽了,但在这个雨打芭蕉的夜晚,为什么我还会想起你来,为什么我还会泪流满面?——“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如果可以重新来过,容若会不会甘愿舍弃那段短暂的快乐,以求免除这一生一世的刻骨忧伤?
十五
虞美人·为梁汾赋(凭君料理花间课)
凭君料理花间课,莫负当初我。眼看鸡犬上天梯,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
瘦狂那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笑他多病与长贫,不及诸公兖兖向风尘。
这首词可以称得上是容若的填词宣言。
前边我们看到的词章大多都是抒情,而这一回,容若却是以词言志的。
词题“为梁汾赋”,梁汾即顾贞观,既是容若的第一挚友,也是容若的第一知音,而且,两个人在写词一道上有着共同的主张、共同的追求,创作水平也不相上下,真称得上是“同志加兄弟”的关系了。
这首词当写于容若与顾贞观结交的初期,事由是:容若委托顾贞观把自己的词作结集出版。这种事情非同小可,因为对于一个文人来讲,委托他人来选编、出版自己的作品,这就基本等同于托妻寄子,是把自己的全部心血托付出去,况且,一旦出版,些许误差都可能遗臭万年的。这就像美女会希望流传下自己最美的写真,却绝不愿意里边羼杂有哪怕一张自己不喜欢的照片。文集之于文人,就如同写真集之于美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