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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而不知清词,即便读一些清词,也只知道容若一人而已,殊不知清词大家各有锋芒、各擅胜场,济济为一大观。
诗词,从唐宋以降,一直是在发展着的。单以用典手法论,唐诗之中,李商隐算是用典的大家,但比之宋词里的辛弃疾,李商隐的诗句基本就算是白话了;辛弃疾是宋词中的用典大家,但比之明代吴伟业的歌行,辛弃疾的词也该算是白话了。个中缘由,除了艺术的自然发展而外,诗词作者从艺术家变为了学者,这也是一个非常主要的原因。大略来说,宋诗之于唐诗,就是学者诗之于诗人诗;清词之于宋词,就是学者词之于文人词。学养被带进了艺境,向下便流于说教,向上便丰富了技法、拓宽了境界。但遗憾的是,这等佳作,因其曲高,便注定和寡,总不如“床前明月光”和“人生若只如初见”这类句子那样易于流传。
我们常说时间是一面筛子,但这面筛子并不总是汰沙存金,却往往淘汰掉阳春白雪,保留得下里巴人。对于歌者而言,“若有知音见赏,不辞遍唱阳春”,这不是孤高,而是寂寞。曲高则注定和寡,这是千古铁律,概莫能外,雅俗共赏的例子毕竟凤毛麟角。
是呀,说不定几百年后,人们研究我们这个时代的“古典文学”,名篇佳作也都是从流行歌曲和畅销书的排行榜里出来的呢。
十三
临江仙·寒柳(飞絮飞花何处是)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这是一首咏物词,咏的是寒柳。
柳树实在是诗词吟咏中一个永恒的主题了,几乎和爱情主题一样古老而泛滥,所以,要能写出新意确实是有很大难度的。但,这会难住容若吗?
会不会的问题先放在一边,我们首先需要面对的是一个前提性的问题:老调一定要写出新意吗?
是呀,诗词作品为什么一定要写出新意呢?
我们不妨想像一个场景:容若正在写着悼亡词,正在怀念着逝去多年的发妻卢氏。容若写了一稿,摇摇头,撕掉,说:“和元稹的悼亡诗差不多呀,不行,推倒重来!”——如果真是这样,词,便真的只是一种“创作”了。
容若填词,是要独抒性灵的,情之所至即词之所出——即便落进窠臼,那又何妨,不过是不被流传而已;即便新意迭出,那又何妨,不过是不期然的彩票而已。词,就是我的灵,它天真无邪、不通世故,只知道在我的笔墨之间恣意狂欢,它只是一个孩子,仅此而已。什么这个派、那个派,什么这主张,什么那主张,都只是旁观者的分析罢了,就像,在音律学出现之前人们便会唱歌,在诗歌理论出现之前人们便会写诗,一个在海边尽情享受着深呼吸的人不一定需要了解有关氧气的科学知识。
所以,对容若来说,无论是老生常谈的话题,还是前人未及的话题,只要有所感,就会有所发。词,独抒性灵,而性灵是拒绝机心的。
“飞絮飞花何处是”,咏柳咏柳,开门见山:柳絮呀,随风飘到哪里去了呢?花儿呀,随风飘到哪里去了呢?——咦,说柳絮自然应该,毕竟是咏柳,可这个“花儿”是从哪里出来的呢?谁见过柳树开花呢?
是呀,柳树难道也会开花吗?——嗯嗯,从科学角度说,柳树确实是开花的,但我们很难说容若这是把科学带入了诗词,因为,他说的花,并不是柳树的花,而是杨花。
可是,杨花,好像也不大通哦。明明是咏柳,怎么突然出来个杨花呢?
正确答案是:杨花和柳絮其实都是一回事,都是柳树上飘飞的那种一团一团的白色绒毛,现在还很常见的。
柳絮为什么又叫杨花呢?这是子从父姓,因为柳树有个别名叫“杨柳”。
如果你还要没完没了地刨根问底,问我柳树为什么别名杨柳,那我就只好……那我就只好告诉你吧。从古代到现在,人们普遍都有一种重视谐音的传统,手机选号就是最常见的例子,而在古代,“柳”因为谐音为“留”,人们便往往在送别亲友的时候折柳相赠,以此表达挽留不舍之情,于是,柳树也就成了一种很有人情味的植物了。后来,隋炀帝开凿大运河,号召老百姓在运河两岸种植柳树,每种活一棵者,赏细绢一匹。不但如此,隋炀帝还亲临一线,搞了一次以身作则的植柳仪式,并且给了柳树一个极高的政治荣誉——赐姓。
赐姓,这在历史上倒是很常见的,最有名的被赐姓的人物该算是郑成功了,大家称他为国姓爷,因为他被明朝皇帝赐姓为朱,是为国姓,这是莫大的殊荣。隋炀帝的赐姓却与众不同,他充分表现出对绿色环保问题的重视,让柳树随自己的姓,姓杨,改名为“杨柳”。(小注:前两年北京作为行道树的杜仲树因为树皮被发现有经济价值,常在月黑风高的时候被人剥皮,政府屡禁不绝,如果能学学隋炀帝,把杜仲树改名为小平树、胡温树,看谁还敢动!)
所以,“飞絮飞花何处是”,其实就是“飞絮何处是”,但这里特别用了“飞花”的意象,除了造成叠音的声音效果之外,还因为杨花作为诗词当中的一个意象符号,独有一些复杂的涵义。
杨花是一个飘零无助的意象。传说,杨花如果飘落到水中,就会化为浮萍。这个传说细想一下是非常凄凉的,因为杨花本身就是飘零无根之物,好容易在水里落了脚,却又化为浮萍,依然是个飘零无根之物。“飘零无根”至此便有了一种宿命的悲剧感。
杨花的这个意象,因为苏轼的一首《水龙吟》更加得到了强化,苏词结句是“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柳和杨花放在一起,折柳的意象是欲留而留不住,杨花的意象是欲住而住不得。
那么,难道杨花(柳絮)就真的没有住而不飘的可能了吗?——有的。有一次,吴地的道潜和尚和苏轼同在一个宴席上,苏轼很坏,故意让歌伎舞女们挑逗道潜,说谁能挑逗成功,就有重赏。道潜才学很高,歌伎们便腻着他让他作诗,道潜还真就临场作了一首:
多谢樽前窈窕娘,好将魂梦恼襄王。
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
道潜前两句的意思是:美女们呀,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可你们招惹我是没用的,还是多把精神去招惹那个风流成性的苏东坡好了。道潜的后两句,说自己为什么不会为美色所动呢,因为自己的心已是“禅心”,禅心就像那沾了泥的柳絮(杨花),任凭东风怎么撩拨,它也在泥泞地里纹丝不动。
看,柳絮(杨花),其命运即便终于能摆脱飘泊无根,也只是沦落泥泞而已,益发可悲。——当然,这都只是附着在柳絮(杨花)之上的文学意象,如果从科学角度说,柳絮其实是柳树的种子,被绒毛包裹着随风飘飞,找地方去生根发芽、孕育新生去了。^_^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容若发问柳絮飘飞生涯的命运归属,自问自答说“层冰积雪摧残”,意思是和“已作沾泥絮”差不多的,只是,“层冰积雪”也是个由来有自的文学符号,在字面意思之外还有其特定的所指。
“层冰积雪”,语出《楚辞·招魂》:“层冰峨峨,积雪千里”,如果联系一下《招魂》的上下文,意义就更加明确了: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
层冰峨峨,积雪千里些。
归来归来,不可以久兮。
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
那么,如果把“飞絮飞花何处是”与“层冰积雪摧残”在《招魂》上下文的背景里联系起来,就会读出新的一层意思:柳絮离开了柳树的怀抱,如同魂魄一般地散漫地飞向极北极北的天堂,可那里太寒太冷了呀,为什么你不回来呢?——这时候再来联系一下词题的“寒柳”,咏的是“柳”,为的是“留”。这首词的主题至此而明朗,两个字:悼亡。
这样解读,算不算过度阐释呢?
当然要算,如果仅仅读完这两句就定性为悼亡,当然是过度阐释了,但如果继续往下看的话,会发现后文的悼亡意象是层层推进的。
“疏疏一树五更寒”。“疏疏一树”正是寒柳的意象,而“五更寒”原本仅仅是一个时间的意象,此时交迭在一起,却把夜阑、更残、轻寒这些意象付诸于柳树身上,使柳树获得了人格化的色彩,使柳树更加顺理成章地成为词人的情感投射的客体。
“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递进一层,似在说明月无私,不论柳树是繁茂还是萧疏,都一般照耀,一般关怀。貌似在写明月,实则是容若自况:柳树就算“疏疏”,就算“憔悴”,也减不了自己一分一毫的喜爱;伊人就算永诀,也淡不去自己一分一毫的思念。
“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下片转折,由柳树而及女子,由当下而及回忆,是说:最是在柳丝摇落的时候,我更免不了去想起当年的那个女子。
春山,作为诗词中一个常见的意象,既可以实指春色中的山峦,也可以比喻为女子的眉毛。宋词有“眉扫春山淡淡,眼裁秋水盈盈”,便是以春山喻眉,以秋水喻眼,而一“扫”一“裁”,是形容女子描眉画眼的可爱的梳妆动作。春山既然可以比喻为女子的蛾眉,便也可以用作女子的代称,容若这里便是此意。由柳叶的形态联想到蛾眉的妙曼,联想到心爱的女子,曾经的故事……
接下来仍是追忆那位女子,即“湔裙梦断续应难”。
湔(jiān),这里是洗的意思。旧日风俗,三月三日上巳节,女人们相约一同到水边洗衣,以为这样可以除掉晦气。上巳节和清明节隔得不远,所以穆修有诗说“改火清明度,湔衫上巳连”。这种户外聚众的日子往往提供给了男男女女们以堂而皇之地偷偷约会的机会,李商隐的一则轶闻就是这样,而且,这则轶闻既和湔裙有关,也和柳枝有关。
李商隐有一组《柳枝诗》,诗前有篇序言,讲的是这个组诗的来龙去脉,正是自己的一段初恋故事。
当初,洛阳有个女孩子名叫柳枝。柳枝的爸爸是个有钱人,喜欢做买卖,但不幸遭遇风波而死;柳枝的妈妈最疼柳枝,搞得家里的男孩子们反而不如柳枝妹妹有地位。柳枝已经十七岁了,也是喜欢梳妆打扮的年纪了,但她对这些事总是缺少耐心,倒喜欢弄片树叶吹吹曲子,她也很能摆弄丝竹管弦,作出“天风海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
李商隐的堂兄李让山是柳枝的邻居,一天,李让山吟咏李商隐的《燕台诗》,柳枝突然跑了出来,吃惊地问:“这诗是谁写的呀?”李让山说:“是我一个亲戚小哥写的。”柳枝当即便要李让山代自己向这个“亲戚小哥”去求诗,大概还怕李让山不上心,特地扯断衣带系在了他的身上以为提醒。
很巧,就在第二天的一次偶遇中,柳枝向李商隐发出了邀请,说三日之后,自己会“湔裙水上”,以博山香相待。
年轻的李商隐接受了柳枝的邀请,可谁知道,共赴京师的同伴搞了个恶作剧,偷偷上路,还把李商隐的行李给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