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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腹怀疑地又跟着亲迎队仗下山,回到曼陀罗轩茶馆内,三三两两,议论纷纷,一发把这档事,当作奇闻了。
这天夜里,嘉定城内首户杨武举家中,张灯结彩,贺客盈门,一番富丽辉煌的气象。在嘉定城内,也只有像杨武举这样富户,才能这样铺张。最奇怪的是,这许多贺客里面不论近亲远眷,知道这头亲事底细的,没有几个。接到杨家的喜帖,才知杨武举在今天结婚了,因为喜帖发得日子太近,想送点出色的贺礼,都赶办不及,所以这般贺客里面,大半和曼陀罗轩的茶客差不多。只知道杨武举娶的是有本领的雪衣娘,老丈人是乌尤寺高僧破山方丈,众人都不知破山大师来历,只奇怪破山和尚戒律精严,怎会凭空钻出个女儿来,和杨家怎会结成亲事,人人肚里有一连串疑问,到杨家贺喜的,没有一个不在暗地打听,无奈杨家上上下下,能够说出这头亲事内情来的,实在不多,大家都说,这头亲事,除出新郎本人以外,只有杨武举母亲,杨老太太一个人彻底明白了,男女贺客人人想抓个机会一问杨老太太,或者杨武举本人,无奈贺客一班去,一班来,杨老太太和杨武举,哪有工夫长篇大套地细谈细讲,所以内外男女贺客们,一个个肚子里都闷着这档事。
大家肚子里闷着这档事,一听到花轿到门,大厅上立时人山人海,要瞧一瞧这位雪衣娘,怎样的一个姑娘,无奈阴阳先生捡定了交拜的时辰,花轿搁在厅上,轿门兀是紧闭,好容易到了吉时,礼生高赞“降舆”,满厅的眼光,集中花轿的门,门是开了,新娘子已和新郎并肩站在红毡上了,无奈看到的,只是新娘子身上的凤冠霞帔,凤冠前面,长长的一块红巾遮着面孔,好像一座山似的,隔开了众人眼光,好容易等得交拜礼成,送入洞房,不料女客们,近水楼台先得月,布置得天宫似的几间洞房,早被女客们挤得风雨不透,有不少落后的女客们,没有挤进房去,还在房外等着,想遇缺即补,男客们一瞧这样情形,只好吐舌而退。
这时已到申牌时分,洞房内珠灯璀璨,宝烛辉煌。新娘子面上红巾一去,露出真面目来,立时满屋子啧啧赞美之声,一屋子都是争看新娘子的人,其中自然有不少争妍斗艳的女子,一见新娘子真面目,心里通的一跳,觉得今天所有女贺客,都被这位雪衣娘的美貌压下去了,有几个眼珠瞧着雪衣娘,心里起了微妙作用,似乎惭愧,又像嫉妒,有几对秋波,仔细在雪衣娘面上搜寻,想搜寻出一些缺点来,安慰安慰自己,偶然回头在镜台上,照见了自己尊容,才觉自己实在比不过人家,一赌气,退出洞房去了。
内外开宴之际,乐声笑声,酒香花香,浑成一片,俗例宴后有“闹洞房”之举,“闹洞房”时,在新娘面前,可以长幼不分,随意笑谑,但是杨家男女贺客,实在太多了,“闹洞房”没法排个儿,反而没法下手,加上杨老太太一辈子抚孤守节,家教严肃,乡党驰名,贺客中束身自爱的,便不敢跟着起哄,只有一般风流少年,暗地安排了一个计划,寻着了新郎杨武举,向他说:“今晚人太多,洞房闹不成,便宜了新郎和新娘,此刻新娘在内,行完了庙见礼,定要到外厅来,拜见远近亲属,我们久闻雪衣娘本领超群,比新郎还强,今晚我们在场的贺客,定要见识见识,否则,我们还得闹洞房,这差事,非新郎自己去通知不可,新娘子快出来了,你快去通知他罢。”杨武举一听,暗暗为难,陪着笑说:“诸位吩咐下来,理应通知贱内照办,无奈新娘子头一天进门,怎能当着老少亲眷们,飞拳踢腿,诸位如果爱瞧武功,还是我来献丑罢。”杨武举这样一说,围着他的一群少年,齐喊“不成,不成,你这点气力,留着伺候新夫人去罢,我们想见识的是雪衣娘的本领,而且我们也不能大煞风景,叫新娘子穿着凤冠霞帔窜高纵矮,我们自有办法,叫新娘子武戏文唱,……”杨武举忙问:“怎样武戏文唱,诸位何妨先说出来,我酌量着,才好进去通知她。”众少年立时起哄道:“你倒想得满好,今夜我们要考验考验雪衣娘的本领。考官的题目,关防严密,岂能先漏给考生们,你不用想暗通关节这条道,快替我们进去知会好了。”杨武举留神这般少年,虽然不是行家,其中很有几个出名促狭的在内,不知他们想的什么鬼主意,问既问不出来,驳又没法驳,只好进内知会去了。
这般少年,都是本城绅宦世家的子弟,和许多老一辈的体面贺客,都在前面广厅上喝酒。厅内摆着十几桌喜筵,上悬珠灯,下铺锦毡,画栋雕梁,光如白昼。片时,屏后,环佩璆璆,香风细细,先有两个垂髫使女,提着一对红纱宫灯,从屏后冉冉而出,娇喊一声:
“新娘子出来见礼了!”厅前阶下的鼓吹手,立时细吹细打起来,门厅十几桌贺客,个个精神大振,几百道眼光,齐注屏后,刚才出题目的一般少年子弟,更是紧张。有两个离席,跑到屏门口一堵,向屏内躬身说道,“久仰雪衣娘大名,想请新娘显点功夫,让我们开开眼界,藉此代替了闹洞房的俗风,在新娘方面,也是有益无损,刚才已托新郎转达,谅蒙采纳。”这当口,提宫灯的两个使女,已经转过屏门。还有两个使女,捧着新娘子,也到了屏口,被两个少年一堵,只好在屏口站住,听两个少年这样一说,新娘身边一个俊俏使女,笑道:“两位相公,想见识见识新娘本领,也得让我们出去见了礼,再说呀!”两个少年身子往后一撤,指着地上锦毯笑道:“今天是良辰吉日,我们不敢请新娘子动刀使剑,飞拳踢腿,只好请新娘子施展一点小巧之技,劳动新娘子两瓣金莲,在这一段小玩意儿上,走了过去,美人步步生莲,现在我们改作‘步步下蛋,’也无非替新郎新娘,取个吉利口彩罢了。”大家听到两个少年说出“步步下蛋”的趣语,不禁哄堂大笑,连新娘身边那个俊俏使女,也掩口而笑,大家急向屏口一段地上看时,原来在两个少年堵着屏口说话时,另有一个少年,身上兜着许多生鸡蛋,撅着屁股。把衣兜内鸡蛋,一个一个地放在地毯上,从屏门口起,一直摆到大厅中心,地毯不比地砖,鸡蛋摆上去,还不致骨碌碌乱滚,可是地毯上一个个鸡蛋的部位和尺寸,非常促狭,也有两个鸡蛋并在一起的,也有两个鸡蛋,虽然并放,却有三四尺远,也有一个鸡蛋放得很近,另一个却在四尺以外,不用说要步步落在鸡蛋上,便是没有鸡蛋,照这样部位,叫一个凤冠霞帔的新娘子一对金莲,忽而细步,忽而劈腿,忽而一迈好几尺,试想一个新娘子,照这样走法,变成什么形状,还不使一厅的人,笑掉了牙么,何况还要叫她在鸡蛋上走呢,大家一看,这个题目太难了,出这个主意的人,太损了,鸡蛋有多大的力量,不要说在上面走路,便是一脚踏上去,还不壳碎蛋飞,这简直不可能的。
这时新郎杨武举也在厅上,比别人更关心,一瞧地毯上鸡蛋,便知道主意太歹毒了,他知道新娘身上的功天,倒不是怕新娘踹碎了鸡蛋,歹毒的是鸡蛋忽上忽下,忽近忽远的部位,一个踹不稳,便成了笑话,最可恨的是,堵着屏口的两人,还巧立名目,叫作什么“步步下蛋”,竟把新娘子当成老母鸡了,在新郎心神不宁当口,猛听得屏内使女娇声报道:
“诸位相公上眼,新娘子出来了。”这当口,全厅的贺客,屏气凝神,眼光着力,一齐盯住了新娘裙下双钩,远一点的,便跳起身,站在椅子上,直眉瞪目的,瞧这新鲜玩意儿,连阶下一群吹鼓手,忘记了吹打,伺候的下人们,忘记了待客,涌在厅口,个个踮着脚跟往里瞧,内外鸦雀无声,人人替新娘担心,只怕两瓣金莲下面,噗托一声,蛋碎黄飞。
可笑厅内厅外这许多眼珠,竟没有瞧清楚,新娘出现以后,裙下金莲怎样踹上屏口两个蛋上去的,只瞧见屏内新娘子身形微微一动,一对纤小的金莲,已点在两个鸡蛋上了,虽然只一点脚尖,点在鸡蛋上,非但鸡蛋不碎,而且新娘子亭亭玉立,站得四平八稳,连头上凤冠挂下来的珠串子,都没有晃动一下,新娘子一张搓酥滴粉的娇靥,依然低眉垂目,气定神闲,众人心想,这真是邪门儿,再仔细一看,新娘面前,头一步迈过去,必须迈开四尺多远,才能落在鸡蛋上,大家又替新娘担心,站是站住了,往前要迈四尺多远,却不容易,不料新娘右脚下的一个鸡蛋,忽然向前滚了过去,新娘只左脚尖点在鸡蛋上,右脚并不落地,身上依然纹风不动,滚出去的鸡蛋,滚到二尺左右,新娘忽地身形微晃,右脚已落在滚出去的鸡蛋上,只一沾脚尖,左脚已到了四尺多远的鸡蛋上,并不停留,凡是左脚一落,右脚下的鸡蛋必定向前滚去,右脚一落,左脚下的鸡蛋,也同样滚向前去,众人眼花缭乱,只见地毯上鸡蛋,一路直滚,新娘一对金莲,便在骨碌碌乱滚的鸡蛋上,活似点水蜻蜒似的点了过去,并不用迈开大步,身子像星移电掣一般,转瞬之间,两瓣金莲已跟着一路乱滚鸡蛋到了大厅中心,站在最后两个鸡蛋上,和在屏口现身时一般,亭亭立住,鸡蛋也不滚了,全厅的人,立时轰地喝起连环大彩来,喜得新郎杨武举笑得合不拢嘴,屏内两个使女慌忙赶出来,扶住新娘子,走下鸡蛋来,不料一个提宫灯的使女,走得略慌一点,一个不留神脚尖碰了鸡蛋一下,这个鸡蛋经不起一碰,骨碌碌滚去,碰在桌脚上,噗托一声,蛋黄流了一地,众人立时大笑起来。
新郎新娘在厅心向众人行礼以后,由两个使女,代替新娘向各席上,敬了一巡酒,阶前细乐,复又吹打了一阵,两个提灯使女,引着新郎新娘从厅左走了出去,绕到后面花园内,进了临池的一座水榭,这座水榭内,也有一桌喜筵,只有三位与众不同的贺客,在内一面喝酒,一面豪谈,一见新郎新娘进去,大家站了起来,其中一个阔面大耳的怪和尚,嘻着嘴,呵呵大笑道:“今天雪衣娘只可称为红衣娘了。”新娘见了这三人,并不矜持,竟微微一笑。和尚左面一个形似叫化的精瘦汉子,两丛耳毛,刺出老长,头上一蓬鸡巢似的乱发,披着满身泥垢的短衫,下面一条破裤,露出半段瘦毛腿,光赤着脚,连草鞋都不穿一双,这怪汉向和尚笑骂道:“你这酒肉和尚,依我说,你趁早还俗,赶快娶个花不溜丢的红衣娘,免得眼热。”说罢,大笑。怪汉对面是个买卖装束的人,向新郎新娘拱手道,“恭喜恭喜,珠联璧合,后福无量。”那怪汉又哈哈笑道:“余兄善颂善祷,我可斯文不来。依我说,新郎新娘今晚够受的。听说新娘在前厅,在鸡蛋上施展轻功。
本来这手轻功,练过笆篱边儿幼功的,不算难事。难得的随机应变,保持了新娘的身份,这便是常人办不到的。依我说,两位趁此坐下来,喝一杯,休息一会儿。”杨武举拱手笑道:“里面女眷们席上,还得去周旋一下。三位只顾畅叙,恕小弟不能奉陪,诸位远来不易,务必在此下榻,明天……”杨武举话还未完,姓陈的怪汉抢着说道:“杨兄不必费心,这位狗肉和尚,已和我们两人讲好,他说在一个地方,偷偷地藏着几坛陈酒,几条风腊的肥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