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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小时候,爸爸借着加班或是利用午餐时间工作来累积休假,因此,他每星期四都可以提早回家。周末假日是全家在一起的时间,星期四晚上则是“爸爸妈妈的时间”,琳茜和我都知道这个时候要乖,我们必须安静地待在房子另一头,也不可以探头探脑地偷窥。那时候爸爸的书房还很空,我们通常待在里面玩。
妈妈下午两点左右就帮我们洗澡。
“洗澡时间到喽!”她像唱歌般地宣布,听起来好像要带我们出去玩,刚开始感觉上也确实是如此,我们争先恐后地跑到各自的房里,穿上浴袍,然后在走廊上碰头。妈妈带头,母女三人手牵手走向我们粉红色的浴室。
妈妈大学时专攻神话,小时候她经常讲神话故事给我们听。她讲珀耳塞福涅1和宙斯的故事,还买古代北欧诸神的图画书给我们,我们看了经常做噩梦。她向外婆拼命争取,外婆才让她上研究所,她拿了一个英语的硕士学位,曾想过当老师。她打算等我们大一些,可以照顾自己之后再去找个教职。
洗澡时间和希腊神话已成为朦胧的回忆,但我清楚地记得妈妈惆怅的表情,她曾有个梦想,现实生活却剥夺了她的梦想,我看着她,几乎可以感觉到她起伏的心情。身为她的大女儿,我总觉得是我剥夺了她的机会,因为我,所以她不能追求她想要的人生。
妈妈总是先把琳茜抱出浴缸,一面帮她擦干身体,一面听她喋喋不休地说橡皮玩具鸭的故事。接下来轮到我,虽然我们都想保持安静,但温暖的洗澡水让我们忘乎所以,我们争先恐后地把心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妈妈,说起哪个男孩捉弄我们,哪个邻居养了一只小狗,为什么我们不能也养一只小狗等等,妈妈认真地听,好像把我们的话牢记在心里,以供日后参考。
“好,要紧的事先做,”她决断地说,“你们两个先好好地睡个午觉!”
妈妈和我先帮琳茜盖好被子,我站在床边,妈妈亲亲妹妹的额头,帮她把脸上的头发理向耳后。我想从那时开始我就和妹妹争宠,我们总是计较妈妈亲谁亲得比较热情,洗完澡后妈妈陪谁陪得时间长。
很幸运地,我在后面一项总是占上风。现在回想起来,我才发现妈妈是如此落寞,特别是我们搬进这栋房子之后,她变得更孤单。因为我是长女,和她相处的时间最久,所以我成了她最亲密的朋友。
虽然我年纪太小,不太懂她对我说的话,但我喜欢在她轻柔的话语中沉沉入睡。令人庆幸的是,在天堂里我可以回到过去,重新体验那些时刻,再度与妈妈相会。我伸手越过阴阳界,轻轻牵起我那年轻、落寞母亲的手。换成以前,我绝对不会这么做。
她向四岁的我描述特洛伊故事中的海伦:“她啊,惹事生非,把事情搞得乱七八糟。”她评论提倡节育的玛格丽特·桑格:“苏茜,大家都以外表来评断她,因为她长得像小老鼠似的,所以每个人都以为她起不了什么作用。”她对女权干将葛罗莉亚·史坦能的评论是:“我知道这么说很不好,但我真希望她修修指甲。”她还对我说些邻居的闲话:“那个穿紧身裤的白痴,被她的混蛋先生管得死死的,这些典型的乡下人啊,对什么都有成见。”
“你知道珀耳塞福涅是谁吗?”一个星期四午后,她心不在焉地问我,我没有回答。到那时,我已经知道妈妈把我抱进卧室时,我应该安静下来。在浴室里的时刻属于我和琳茜,妈妈帮我们擦干身子时,我们姐妹可以无话不谈,一回到我房里就是属于妈妈的时刻。
她拿起浴巾,把它挂在我的床柱上,“发挥一下想象力嘛,把我们的邻居塔金太太想象成冥后……”她边说边打开衣柜的抽屉,把内裤拿给我。她总是把我要穿的衣服一件件摆好放在旁边,也从来不催我,她早就观察出我的习惯。如果我知道有人看着我系鞋带,我连袜子都穿不好。
“她身穿白色的长袍,袍子像床单一样垂挂在肩上。长袍的料子非常好,不是闪闪发亮,就是像丝绸一样轻盈。她穿着黄金打造的凉鞋,周围都是熊熊的火炬……”
第二部分妈妈偷得浮生半日闲
她走到抽屉旁帮我拿内衣,心不在焉地把内衣套在我头上,而不像平时一样让我自己穿衣服。每次碰到这种时候,我总是把握机会再当个小宝宝,我乖乖地任她摆布,没有抗议说我是大女孩,不需要人家帮忙。在那些宁静的午后,我只是静静地听我神秘的母亲说话。
我站到卧室的墙角等她帮我铺上厚实的床单,她总是看看手表,然后对我说:“嗯,我们就这么待一会儿。”说完就脱下鞋子,和我一起钻到被子里。
我们母女都沉醉在这个时刻,她专心讲故事,我则迷失在她的话语中。
她讲珀耳塞福涅的母亲,农业之神得墨忒耳,爱神丘比特和化身少女的人类灵魂普赛克等神话故事给我听,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有时我被爸妈在我床边说话的笑声或是他们午后欢爱的声音吵醒,我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听着朦胧的声响。爸爸讲过帆船的故事,我喜欢假装自己在温暖的船上,我们全家一起在大海中航行,海浪轻轻地拍打着船身。不一会儿,在爸妈的笑声及模糊的呻吟声中,我再度进入梦乡。
就这样,妈妈偷得浮生半日闲,也依稀保留了摆脱家庭束缚,重返职场的梦想,但到了我十岁、琳茜九岁时,这些梦想全都破灭了。她发现例假没来,便开车到诊所接受检查。回家之后,她微笑着告诉我们好消息,虽然我和妹妹感觉到她有点强颜欢笑,内心深处隐藏着伤痛,但因为我还是个小孩子,也因为我不愿多想,所以我宁可相信妈妈确实很开心。对我而言,妈妈的笑容有如奖品般珍贵,我也跟着猜测我会有个小弟弟还是小妹妹。
如果多加注意的话,我一定看得出某些迹象。我现在看得出家里的变化,爸妈床边本来摆着各个大学的简介、神话百科全书,及詹姆斯、艾略特和狄更斯等人的小说,后来这些书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儿科医生斯波克的著作、园艺杂志及食谱。我认为在我去世两个月前,《家庭及园艺乐事大全》是给妈妈的最佳生日礼物。知道自己怀了第三个小孩之后,妈妈隐藏了更多不为人知的一面。她内心的渴求被压抑多年之后,不但没有随着岁月消减,反而与日俱增。一碰到赖恩,她的渴求如野马般脱缰而出,她失去了自制,屈服于内心的欲望。她任由自己的身体做主,肉体一苏醒,或许能唤起内心残留的感觉。
目睹这些事情并不容易,但我依然把一切看在眼里。
他们初次的拥抱显得急切、笨拙而热情。
“艾比盖尔,”赖恩说,他的双手伸到她的雨衣内箍住她的腰,薄纱般的睡衣几乎不成两人之间的屏障,“想想你在做什么。”
“我不愿意想了。”她说,两人身旁的风扇排送出热风,她的头发随之飞扬,看似天使头上的光环。赖恩眯着眼睛看她,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子显得危险、狂野。
“你先生……”他说。
“吻我,”她说,“求你了。”
我看着妈妈出声哀求,她正在穿越时间以便逃避我。我已阻止不了她。
赖恩闭上双眼,用力地亲吻妈妈的额头。她拉他的手,一面把手放在自己胸前,一面悄悄地在他耳边说话。我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做,愤怒、伤心、沮丧在此刻一并爆发,在这个水泥阳台上,过去的失落全部涌上心头,闭塞了她的其余器官,她需要赖恩驱走她那死去的女儿。
他们双唇交叠,赖恩把她推到墙边,让她的背顶着粗糙的水泥墙,妈妈紧紧抱着他,仿佛他的亲吻能带给她新生命。
以前放学回家之后,有时我会站在院子旁边看妈妈除草,她坐在除草机上,神情愉悦地穿梭在松树之间;我也记得早上起床时,妈妈一面吹口哨,一面泡茶的样子;我更记得每个星期四爸爸赶着回家,递给妈妈一束万寿菊,妈妈莞尔一笑,脸上顿时泛出澄黄的光彩。他们曾经那么相爱,完完全全地为彼此着迷,如果没有小孩的话,妈妈依然能够保持这样的热情,但有了小孩之后,她变得越来越疏离。这些年来,爸爸和我们越来越亲,妈妈却离我们越来越远。
第二部分经常有许多快速飘摇的灵魂
琳茜握着爸爸的手,在病床旁睡着了。妈妈依然心神不宁,恍惚地经过坐在探视区里的霍尔。过了不久之后,赖恩也带着同样的表情走过来。霍尔看够了,他一把抓起安全帽,离开探视区,走向长廊的另一端。
在卫生间待了几分钟之后,妈妈走向爸爸的病房,走到一半就被霍尔拦下来。
“你女儿在里面。”霍尔叫道,她转过身。
“我叫霍尔·汉克尔,”他说,“我是塞谬尔的哥哥,我们在悼念仪式上见过面。”
“噢,是啊,对不起,我没有认出你。”
“没关系。”他说。
两人顿时默不作声,气氛有点尴尬。
“琳茜打电话给我,我一小时前载她过来。”
“噢。”
“巴克利在邻居家。”他说。
“噢。”她一直盯着他,似乎试图恢复知觉,他的面孔逐渐把她拉回现实。
“你还好吗?”
“没事,我只是有点心烦,你能理解,对吧?”
“我完全理解,”他慢慢地说,“我只想告诉你,你的女儿在里面陪你先生,你需要我的话,我在探视区。”
“谢谢。”她说,她看他掉头离开,他穿着一双骑摩托车的靴子,后跟已经磨得差不多了,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听着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发出阵阵回音。
她努力回过神,甩甩头,提醒自己在医院里。她从没想过霍尔之所以过来和她寒喧,就是为了提醒她这一点。
病房里一片漆黑,日光灯在病床上方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形成室内惟一明显的光影。琳茜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头靠在病床的一边,手伸出去,握住爸爸的手,爸爸依然不省人事,仰卧在病床上。妈妈不可能知道我也在病房里,我们一家再度聚首,只是今非昔比,以前她把我和琳茜哄上床,等待她的丈夫、我们的爸爸回家共度热情的午后,现在我们四人都不一样了。她看着琳茜和爸爸在一起,两人俨然自成一体,这幅景象让她觉得相当欣慰。
成长过程中,我总是和妈妈大玩捉迷藏,我不愿承认我爱她,却又千方百计希望得到她的注意与认同。对爸爸,我却不用耍这种把戏。
现在,我再也不用躲躲闪闪。妈妈站在变暗的病房中看着爸爸与琳茜,我则看着妈妈,心里明白了上天堂意味着许多事情,其中之一就是凡事可以做出选择,此时此刻,我决定对家人一视同仁,不再厚此薄彼。
夜深人静时,医院和养老院上方经常有许多快速飘摇的灵魂,哈莉和我有时候晚上失眠,两个人就爬起来看那些灵魂的去向。看着看着,我们发现似乎有人在远方指挥这些灵魂,不是在我们这个天堂里。因此,我和哈莉觉得此处之外必定别有洞天,远方一定还有一个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