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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的艺术一样,必须讲究技巧的,技巧却不得留有痕迹,一切要在不经意中。
无技巧是大技巧,如何达到消除技巧,这不仅仅是个意识到意识不到的事,
也不是实践中的操作事。历史上的书法大家,查查其经历,大致有两种人,
一为官做得很大,一为出世的和尚。那些当大官的,他们当然是靠科举上去
的,一肚子学问,除了文学修养外,既是政治家,又是经济家或社会活动家,
眼界阔,胸襟大,其书法作品便是全部修养的一种表现。而那些和尚呢,则
是避开了红尘,站在了一边冷眼看人生的,以深探高,潜心创造。现在难以
出现立宗创派的大师,可能是书法家以书法做了职业,除了习字就是习字,
如果天分高那还罢了,天分一般或没有艺术感觉的,字就越写越匠,或有一
部分人在皮毛上变异,弄得走火入魔,一部分人便仅仅将搞书法沦落成一种
对身体有益的活动。
我喜欢叶先生书法,推崇他作品中的雄劲之气。现在书法界流行清淡,
社会不是清淡的社会,作者本人也不清淡,字就必然故意写丑,弯弯扭扭,
一派做作,和尚是假的,怎么看也看不出高古来。叶先生不趋此风,在这个
年代难以获奖是必然的。我还要说的是,叶先生在其深厚的书法艺术基础上
追求变化,追求时代感,这是可贵的,他又长期生活在基层,书法带有民间
的疏野气息,却要警惕不得染俗。艺术人宠者不是上品。要苦味不要甜味,
要涩不要顺,要野不要匪。
叶先生是富有成就的书法家,我在为他的艺术叫好时说些我对书法的理
解,真是站着说话腰不疼。但我想,既然是同乡,总盼望叶先生能成就大事
业,何况他是听褒扬听得多了的人,他的志向不仅是要做著名书法家,还有
成为大家的雄心,我就随心所欲地说了。
今日天气晴朗,远在咸阳的哪一幢楼哪一间房里,叶先生又在干什么呢?
忽想起李白句:“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几时有缘相见了,就讨一幅写这首诗句的书法作品吧。
1996 年12 月2 日
平凹作画记(七则)
序
在年纪不老的作家里,我自诩我的毛笔字可入书品。但我确实没有临过
帖,用钢笔写稿写得多了,随时又爱读一些碑,别人要我在宣纸上写,就写
出来了。原本是一场玩事,所以从不为难他人的求索,给他写字不正好是练
我的书法吗?差不多是求我一幅字的总事先拿数张纸来,剩下的便白落,竟
落下了几大捆的便宜。有一日突发奇想:有这么多纸,何不也作些画呢?见
过一些画家是将墨大泼大涂的,于是也泼,也涂,怪畅美的。刚画毕,恰好
来了一位搞美术理论的先生,瞧我一嘴唇墨,问我干什么了?我说作画了。
小时候在寺庙里看过画匠骑在木架上画檐头,时不时将笔在口里蘸唾沫,多
半我作画时也这么不自觉地模仿了。就擦着嘴说,“小娃的屁股画家的嘴”,
当画家就要敢不卫生呀!先生说要看画,看,一拳却把我击倒了,大叫你小
子是鬼狐附体!我可怜地说:“我可从没受过训练,压根不懂技法。”意思
是别以高标准来要求我。先生倒严肃起来,讲了许多使我也吃惊的好话,我
瞧他不是在戏弄我,我来劲了,我是个见不得鼓动的人,一时得意叫道:那
我就画呀!就画起来了。
我真是有无知无畏的秉性。
说老实的,我可不想作个画家,纯乎一种取乐的方式,没想后来更有了
一层好处。我家来客过多,尤其晚上,常是小屋坐那么三位四位,宏谈滔滔,
我很烦,又不能黑了脸赶人家,作起画就可以既不失礼又可平心,你若要走,
说一句“啊,你慢走”,阿弥陀佛,你不走就呆着看我作画,我反正要两不
误的。
初冬到现在画下了30 余幅,也是有生以来30 余幅作品。画一幅,觉得
还满意就编号,编了号的画是决意不送人的。不知这兴趣还有多久,也不知
还要画出多少幅,我想天要我画多少就画多少,我才不受硬要画的累呢。
1991 年1 月24 日午
一、《唐僧取经》
画唐僧是一只很凶的虎,虎背上驮着一尊睡佛,这可能要遭佛门人骂,
但我佛慈悲,佛是不会怪罪的。读《西游记》,我理解的唐僧是一分为四的,
也就是说四而合一,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只是作为唐僧的另三个侧面。
取经行走了那么多地方,遇到了那么多魔怪,应该说,唐僧是凶猛者。由此
想到,凶的东西,则可开辟一个新的世界,而美好的东西如佛,则只能在开
辟了新的世界后来平和与安详这个新的世界。
此画作于深夜,屋里还呆着三个来访人,画完后见其中一人亲自又要沏
一壶新茶来喝,我说:“为不浪费茶,再喝一杯你们走吧,今日我困了!”
又打了一个哈欠。第一次平静了脸赶客,觉得自己也有了虎气。人一走,满
身清静,叼颗烟欣赏我画,欣赏半小时,我也成佛了。
二、《武松杀嫂》
要我说,武松是这样杀的嫂:
潘金莲,淫荡妇,你既是嫁给了武家,恁狠心就同奸夫害我哥哥?!武
大无能却有武二,我岂能饶了你这贱人!今日你睁眼看看,这把钢刀白的要
进去,红的要出来,割你的头祭我哥哥,我还要戳了你的胸腹掏出心来,瞧
瞧天下的女人心是怎么个黑法?
她怎么不声不吭并没吓软?贱雌儿竟换上了娇艳鲜服,别戴着颤巍巍一
朵玫瑰,仄靠了被子在床上仰展了。哎呀,她眼像流星一般闪着光,发如乌
云,凝聚床头,那粉红薄纱衫儿不系领扣,且鼓凸了奶子乍猛得老高。以前
她是嫂嫂,不能久看,如今刀口之下,她果真美艳绝伦,天底下有这样的佳
人,真是上帝和魔鬼的杰作了!天啊,她这是临死亡之前集中要展现一次美
吗?
啊,这么美的尤物,我怎么就要杀了她呢?她是害死我哥哥,哥哥实在
是与她不般配,一朵花插在牛粪上,她是委屈了。武松若不是武二,武二若
没有个太矮的哥哥,我也会是同情这女人的,也会是不满意这门婚姻的,可
武大毕竟是我的哥哥,一个奶头掉下来的同胞,我哪能不维护亲生的兄长呢?
哼,杀人者偿命,你就是九天玄女,是观音菩萨,武松若不杀你,武松算什
么英雄武松?!
她笑了,无声而笑,不是冷笑,也不是苦笑,笑而摄魂,这女人,怎么
我要杀她,她还以为这又是同那一个雪天她与我接风的酒桌上一样吧?这女
人是对自己有过感情的,扪心而想,我何尝没有爱过她呢?现在我真的要杀
了她吗?如果那一天我接受了她的爱,我也被爱所冲动,那我会怎么样呢?
今日要杀的除了她难道没有我吗?正因为我武松是英雄,才避免了一场千古
谴责的罪恶,可正是我成了英雄,才将她推到了西门庆的贼手吗?!
武松呀武松,你这是想到什么地方去了,现在哥哥的灵前,灵堂阴气凝
重,哥哥的屈死的灵魂在呼唤着你来伸冤,你怎能就要饶了狠毒角色?是的,
你个潘金莲,就是不爱我的哥哥,你可以再嫁他人,嫁谁都可以,却偏偏是
同那个泼皮西门庆?同了西门庆也还可,竟合谋害了哥哥性命,我武松放过
了你,别人又会怎样议论我呀!一顶绿帽子戴给了哥哥,也戴给了景阳冈的
英雄。或许更有人说武松不杀嫂,是嫂曾经爱过武松,我一场英雄会在人们
眼中是个什么形象呢?
杀吧,杀吧,潘金莲,武松真格要杀你了!
刀怎么提不起来,这般重呀?那么一刃,一代美色就灭绝了吗?世上少
了潘金莲,多少人为之丧气了,我武松是不是心太硬了?哥哥,哥哥,我该
怎么办呢,我已杀了西门庆,咱就放了这个尤种吧?
咳,咳,这是个景阳冈的老虎就好了。
罢了,罢了,由她去吧。可是可是,我不杀她,她能老老实实在武家守
节吗?她一定又要另嫁他门,或许又会与别的不三不四的恶徒勾搭,那这么
鲜活的小兽与其他人猎去,就不如我武松杀了她。杀了她,看着殷红的血怎
样染红白瓷般的胸脯,看着她睁开了杏眼在咽气前的痉挛,岂不是更使人刺
激吗?我不能成全她爱我,却可以让她死在所爱的人的刀下,不是于她也于
我都是一场最合适的解脱办法吗?好了,好了,潘金莲,那我就这么杀你了!
于是,武松就把潘金莲杀了。
三、《贵妃赏蝶》
杨贵妃已经被文人墨客描叙得太多了,我也爱这个女人。因为爱着她,
就不忍心读记她死于马嵬坡的故事,相信着东渡了日本的传说,以致对胖胖
的东西都有感情,甚至一次在大街上碰见行刑前的游行车上押着一个天生丽
质的女子就伤悲了几日。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当我画出了贵妃的上半身,
正待画她的下半身,口中叼着的烟头掉下来,一时拂不去,竟将宣纸烧出难
看的洞来。妈的,我骂我,索性拿打火机要焚了这张宣纸,以宣纸充冥钱送
给她了。看着宣纸燃到仅剩下杨贵妃的上半身的多半时,我瞧见火光中的贵
妃似乎要活起来,一派富贵中的深沉的忧愁,忙就趴过去,用身子压灭了火。
这就是我的贵妃。
女人的作用就是给世上贡献美的,我总这样认为的,女人的悲剧也就是
太美了。杨玉环正是如此才成了唐代的国母,国母正如此也才勒死在马嵬。
如今我画贵妃原本要让她处优地赏蝶,天意竟还让她残缺。残缺的美更美,
我永远也忘不了我的这幅画。
四、《石鲁》
生活在西安,又要作画,总就想到那个石鲁。石鲁的艺术在石鲁疯了以
后更进入大的境界,这使我独坐了常寻思:在那样个文艺差不多有着僵壳的
时期,石鲁的成功在于他有了异于别人的思维吗?!我很羡慕有这种思维,
但我不愿以疯来建构,更恐惧思维“疯”的产生背景。眼下气功时兴,我求
拜过许多气功师,要给我开慧眼,看鬼,看神,看别人看不到的世界情形,
以来突破我的写作。可悲惨的是气功师都拒绝了,这倒令我怀疑了这些气功
师,他们或者胡说,或者他们的功法太浅。
于是我又想,或许石鲁并没有疯,因为他感应自然、体验生命的思维与
当时社会不同,众人看他才疯了,疯的其实是认为他疯了的人。
五、《景阳冈之后》
时下,到处都在崇尚男子汉气派,文学艺术作品里凡是要歌颂的人物,
胸口都要贴上一些胸毛。但在中国古典文学艺术中,男人的形象可分两类,
一是白脸,包括那个刘备、贾宝玉和所有戏曲的小生,一是黑脸。白脸的皆
阴柔虚涵,予以张扬,黑脸的则往往刚烈,视为鲁莽之徒。
这个晚上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为武松作画。
武松在景阳冈上敢打虎,面对嫂嫂能杀淫,如果武松在今日,胸毛是够
茂密了,或许会演出更惊天泣地的业绩来的。但古时的标准为他定了性,梁
山泊的头把二把交椅轮不到他,只能是个将领而已,所以上了梁山,他的贡
献就十分之小了。
但武松当然还是英雄,我就要画出个英雄来。画毕,有一远路朋友来,
却以为武松模样窝囊了:戴了颈枷,瑟瑟作抖,虽然以你的名章按在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