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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腔嫉妒呢。瞧瞧,非但不怨不怪,反倒阿弥陀佛了。
人情练达即文章,你是做到了;信笔写来,看似胡乱说,骨里却尽有分
数,这是多么令我企羡的风度啊!天涯海角的你,怎么也有这种幽默?不露
声色,蔫驴似的,大冷,折磨得我忍不住不笑,笑却不能大笑,似笑非笑,
哭笑难分。我整天谋算怎样把外来的手法和民族传统的手法化合归一,你使
我大受启发。
真逗,一个长睡不醒的青铜狮子,一群雷州某地的流浪男子,一场笑话,
使整个民族在那个年月里突凸的劣性哗啦啦一古脑儿地抖出来了。红的,黄
的,蓝的,黑的,你是在六月六的油盆一样的红日头下暴晒箱底的存货吗?
这不是一种自贱,揭己阴私,已己不阴私,世上最勇敢的应该是自嘲,真乃
人的成熟体现啊!
中国的大陆,黄土深厚,中国的历史漫长悠久,一件所谓的国宝,埋藏
了那么长时间,又在那个荒唐的年代里,民间传来存去,到头来竟是一钱不
值的清末的一个烂铜做成的睡了的狮子!这是一场什么样的悲剧?悲剧的产
生能说不是来自那个年代吗?又能说不是来自那个民性的本身吗?
好了,你把这一切都和盘端出,读罢,突然醒悟了这点,又突然醒悟了
那点,你的文章越写越不能用一两个字概括主题了,但却全然被你摄了魂去,
鬼迷了。或许有人要愤愤然了:姓孔的,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国之上下一片
改革热潮,难道狮子还在睡吗?先生的好心是可见的,但先生若能再看一遍,
便觉得你这个文章对于这个年月,极宜。试想:振兴中华,仅仅是更换一些
设备,仅仅是获得一些利润吗?有吃有穿,国强民富这是急需的,必需的,
但一个民族的真正振兴,赖以基本的应该首先是振兴民族的素质,素质的培
养提高,自尊自信方能自立自强。就说我们西安吧,这几年好热闹,游人蜂
至,可谓天下闻名,闻名的则是古的文物。外国人、外地人咂舌惊叹,土著
人也翘指得意,且不说清末景泰蓝那一类没落的小巧精细的玩意儿,单就是
秦砖汉瓦,先人雄哉伟哉,而后辈就以此吃喝吗?若不扪心自问,阿Q 的遗
风不消,改革能彻底地成功吗?要征服这个世界,更要征服面对这个世界的
人的本身啊!
你写了南国的雷州,我写了北方的商州,我们分别发现了各处的许多妙
处和不那么美妙之处。你要我到广州作一次旅游,我是极需要去了,去走走
看看,再猛回头来看我们的商州,那是会穷极物理的,你是来过西安,但还
是仓促,未能看到更多的东西,盼你再来,我还可以领你再去看看成周兴王
的壅州的厚拙古朴,饰有饕餮的青铜器和西安骆驼牌的搪瓷制品厂,去看看
秦赢创霸的临潼的鎏金骏马和渭北秦川牛配种试验站,然后你可依你在广
州、深圳的所见所闻,三者比较研究,作一番感想,你怕又会有一篇绝妙的
文字了。
如果你那个睡狮的绢画还在悬挂,你北上时可捎来也让我挂挂,你说:
“画中莫非是我自己?”我也要说:“画中莫非是我自己?”
致
礼
1984 年12 月20 日
一点想法——《远山野情》外语
写完商州的系列中篇,各界的人士和各地的读者都给我极大的鼓励,希
望能继续写下去。但我却很慌恐,愈来愈严峻的一个问题压迫了我:怎样写
出一篇,不仅要不重复别人,更还要不重复自己。
于是,关于商州的小说,我是无论如何要重新“扑腾”一下了,从题材
内容上,主题思想上,形式角度上。《远山野情》便是此后的一批中篇中的
一部。
《远山野情》的故事是发生在商州的一个极偏僻的山坳里。当我到了那
个地方,接触到了故事中所写的人和事后,我心情是沉重的,设身处地体验
到了人生的好多滋味。原本可以写得更长一些,动笔中,我却改变了主意,
极力将它缩短。我不想玩什么新花样,只是真实地去表现这些人,这些特定
环境中的人,不要编织,尽力把故事弄得简单,不求圆泛。因为故事的圆泛,
使我吃尽了苦头。这样就腾出手来,多花精力写人物和情绪了。我想试验一
下我的控制能力。
我之所以要叫这些中篇是又一次“扑腾”,是我在写作中深深感到我的
认识生活和艺术功力太差了。我渴望寻到我自己,我只有这么“扑腾”才有
出路。文学是不安分的,作文的人更要不安分。
我确实不懂得小说作法。听王愿坚同志讲过一个谜语:求白用墨抹,求
长用刀削,求囫囵用火破。谜底是拓片,铅笔,烧瓦。这个谜语我大醒悟性。
这批中篇写完,我想又得去再“扑腾”了。
1985 年3 月10 日
说《天狗》
一位读者来信,控告天狗是违犯了婚姻法的。是的,婚姻法上是没有那
么白纸黑字的规定过。我在山地里初遇天狗时,也曾同样有过这种愤怒。但
经过深入地了解,原来这行为是默认的,民情为此,法律亦如此:谁要让我
们的天狗托生于那么个贫穷偏僻的地方呢?所以,天狗不是跳墙的狗,师娘
也不属犯了重婚罪。贫穷偏僻使他们不幸,贫穷偏僻又使他们有幸。文明社
会和文明的性的生活或许会使人变成动物,而落后贫瘠的环境的性的生活却
使天狗、师娘完成了人的价值。
又一位读者来信,责备我太残酷:井把式是条硬汉,他不应该死去的。
这实在没办法,完全是他的选择,绝非我的强迫。正因为他是一条硬汉子,
他的自杀也正是他的秉性决定;硬汉子对于死并不认作是委屈,是恐惧,而
是一种解放,一种完满,是视死如归,诚然死得不是伟大,其悲壮也可足以
惊心动魄。
再一位读者来信,询问为什么老写一群“好人”呢?这问题以前就有人
提过,我的回答是:生活如此。作为人,人人都是一样的,不易区别的,而
往往在事情关键之时,或是一瞬间里,真、伪、丑、美才能凸现。人在这个
世界上,不仅仅是征服着外界而爆发出光辉,而出奇的是在征服着自己本身
时才显示了人的能量。天狗是山地人,忠厚能干,又灵醒乖觉,他不是英雄
人物,但也不是下流坯子;井把式是一个硬汉子,天狗也该算作一个硬汉子
吧?
还有一位读者来信,竟感兴趣叙述语言中人物角度的变化。这实在错爱。
叙述语言,尤其交待事情过程的语言,一向令我头痛,写起来总觉得还未说
清,别人读起来却感到太啰唆冗繁。我吸收当今颇为流行的一些方法,但不
想生搬硬套,亦不想自己跳出来议论,便这么不停地变化人物角度,以其身
份发感慨,又全然是以其感觉为依据。这样,没想则有了一些淡淡的味道,
或者说有了一点小小的冷的幽默,令我阿弥陀佛。
再又有一位读者来信,说他读时感受到了诗的东西,却又说不出诗在哪
里。这似乎令我难以启口。我一直认为诗人并非一定须要写诗,但弄文学的
人却一定要心中充溢诗意;诗意流动于作品之中,是不应提取的,它无迹可
寻。这是不是一种所谓的“气”呢?文之神妙是在于能飞,善断之,善续之,
断续之间,气血流通,则生精神。
《中篇小说选刊》的同志打来电报,说要选载《天狗》,天狗将到沿海
城市去,即是极开放的地方;我慌恐,天狗也慌恐,那里的人们会不会嘲笑
天狗呢?我感激选刊编辑部的同志,欣然让他去。天狗要见见大世面了,或
许对他的婚姻感到更满意,或许会感到一种难言之苦吧。那么,以后这个家
庭前景如何?阴曹地府中的井把式把握不了,我也保佑不了,想任其发展,
一切无言则好。
1985 年7 月3 日为《中篇小说选刊》转载而作
关于《冰炭》
商州多能人、怪人、不安生本分的,俗称之“逛山”。“逛山”们经见
多,善言词,生性胆大,作麦客可以一把镰刀闯关中,吃了喝了赚了钱,还
常要闹出一段风流韵事方得意回去;冬春农闲,当脚夫,八尺长的扁担溜南
北,见过老鼠吃猫,见过人妖结亲,每人肚子里都有一本书。那书打开,商
州社会无所不有,无有不奇。《冰炭》便是那书里的,是一个割麦后的夏夜,
一群扬过了场的“逛山”,吃饱了洋竽拌汤,骂走了婆娘女子,拉一张席到
河堤,赤身裸体躺下讲的。讲得很多,有革命的,也有神鬼的,阴阳颠倒,
现实和梦境混合,少不得都以“金黄色”故事作头作尾;人人逞能,直到七
斗横斜,堆在场上的麦粒也无心去看守,我提醒那会遭贼偷的,回答的却是
哈哈一笑:“场畔紧挨坟地,有鬼守着哩!”人不敢偷,鬼也会偷?说起来,
原来坟地里埋有早先的大队长和贫协主席,生前两人勾心斗角,死了也会不
和,这个偷了,那个检举,那个偷了,这个揭发,互相监督,会百无一失的。
后来,“逛山”们排说完了,七倒八歪酣声如雷,我溜回老屋,青灯下把故
事笔记了。
当然,故事是七零八落的,且有的是有人亲身经历,有的是听人趣谈,
有的是听了别人再加上自己经历而充分想象了的,我只是把它收拢起来,后
来又亲自去监狱、劳改场参观一回,来访几次,去伪存真,删芜取精一番罢
了。
正因为是听来的,不是亲身体验而得,我只好省去好多具体描绘,实实
地让别人的口往出讲。这样,随便可随便,但我的低能也就暴露出来了。
如商州存在着美好一样,商州也有着丑恶,这块山地上同样在演动着一
部民族的史剧;其水土之异,即使在中国最动乱最残酷的文化革命岁月里,
黑暗的夜空也会出现指示光明的星星,在猫头鹰凄泣的时候,蟋蟀同时在奏
唱着生命之歌的清音。劳改农场里的看守“我”,及“我”的“排长”,被
看守的“演员”,和看守与被看守之间的女子“白香”,各人都混沌了,在
混沌里寻找着各人的清白。野蛮的和人性的,大恶和大美,泥沙俱下,却金
砾其中,玉璞同一,却真伪分明,每一颗良知皆放在了天平上。一哲人讲,
人学狼叫,学得酷似,但必是人性;狼学人叫,学得再像,却终是兽性。一
场残酷的文化革命,人的价值遭到了莫大的践踏,却意想不到的,莫大的践
踏则崇高地圆满了人的价值。
这就是我写的一个班长和一个演员、一个女人的故事。
不能不写到野蛮和残酷,不能不描绘足以惊心动魄的一幕。但如何地写?
是借助那气氛渲染。让天也黑,地也暗,风也吼,雷也鸣,还是作者跳起来,
奋声疾呼,慷慨陈辞?我试验了,那效果常常适得其反,有落套沦俗之嫌。
于是,我略悟到,愈是别人都写的,尽量少写,愈是别人不写的,详细来写,
越是要表现骇人听闻之处,越是笔往冷静,不露声色,似乎随便极了,无所
谓极了。这种大涩,大冷,铁石心肠,才能赢得读者大润,大热,揪心断肠
吧。我想,侯宝林先生的相声所以比一般相声高明,是不是也是这样呢?
古人讲:“文之神妙,莫过于能飞。”飞在于善断,善续,断续得宜,
气则充溢,这便有了诗意,也便弃了艰难劳苦之态。我的小说,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