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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岳子行,三十三岁,已婚,大连良民。
我和老婆冯筝已有俩礼拜没说话了,这婆娘竟然偷看我的手机短信,大搞间谍活动,被我痛骂了一顿,双方由此陷入冷战。这天晚上吃罢晚饭,我刮刮胡子梳梳头,牛气哄哄地走出家门,一派约会的样子。想像着身后我老婆复杂的眼神,我痛快极了。
暮色正沉,在海边纳凉的人影模糊不堪。当我晃悠到一个岔路口时,正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姑娘站在斑马线上争吵。男人又瘦又高,像个直立行走的螳螂。他怒气冲冲地扬起手,一记耳光打在了姑娘的脸上,然后骂骂咧咧转身就走。姑娘一边哭喊着你不要走,一边倔强地追上去。 我惊望着那个姑娘,直到她消逝无踪。她大约二十五六岁,灰色碎格短裙,白色短袖衬衫,肉色丝袜。高跟鞋敲在水泥街面上,声如鼓点。
半小时后,我竟然在街旁的一片树影下遇到了那个挨打的姑娘。她靠在一颗梧桐树上,像一尊雕像。我停在离她伸手可及的地方,默默地看她的脸。那是一张麻木的脸,左面暗红的指印掩不住隐约的青春和美丽。我凑上去说,我看见他打你了。
她微微抬头看了我一眼,悄无声息。
我又说,你别难过。
她淡然说了句谢谢,声音僵硬而麻木。
我说,谢什么,能说说他为什么打你吗?
她瞟了我一眼,身子猛然从树干上弹起,往更深的黑暗里走。我迟疑了一下,厚着脸皮尾随上去。
她有点害怕: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不是坏人,我只是担心你。
她冷笑:你知道吗,你跟着我,我反倒担心呢。
我说,我怕你一时想不开。
她愣了一下,缓缓地蹲下来,把高跟鞋脱掉拿在手中,然后撒开脚丫往前狂奔。我回过神,奋起直追。她跑得很快很灵,像一只小狼,在午夜的人行道上闪跃。我追上她,将她紧紧抓在掌中。我们趔趄着停下来,喘着粗气注视对方。她双手各执一只鞋,满脸的恐惧和茫然。
放开!我喊人了!
那你答应我别做傻事。
你有病啊?我还没活够呢!再说我要死要活,你管得着吗?
我松开了手,心虚地环视四周。她被抓疼了,咧咧嘴说,你这样的男人我见多了,反胃。
你听我说,我对你没有恶意。
免了吧,说也白说。
不。你听着,去年夏天,大概也是这个时候,南边海里捞上来一个女孩,和你很像,连穿的衣服都一样。我一直记着她,总会想起她躺在岸上的模样。你知道吗,第一眼看见你,我就觉得很奇怪。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是她的鬼魂,也不认为你俩之间有什么联系,我只是怕你会像她那样……我劈头盖脸地说完,看着她渐渐安静下来。
她撇嘴说,你拿我当傻子呀,蠢猪才编这样的故事蒙人呢。
我羞愤交加,脸涨得像个红气球,怔望着她穿上高跟鞋,一瘸一拐地离开。她走了大约十来步,忽地坐到地上,慢慢脱掉鞋,用手掰着脚丫看,看完又轻轻地揉。我猜想她刚才光脚奔跑时,脚板儿可能被什么东西硌伤了,便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去。
我见她的泪水在眼中亮亮地打转,就蹲下来惴惴地说:对不起,没想到忙没帮上,还把你害成这样,脚没扎破吧?
她用手背擦了下眼泪说,你滚,我不用你管。
我没生气,不由分说地抓起她的两只脚仔细查看。还好,她脚板儿没破损,我放下心来。她大概从来不曾见过我这样关切的眼神,美丽的脸上现出一抹柔情。这微妙的变化使我喜出望外,心如琴弦被一只纤手拨弄了几下。
你要是觉得委屈的话,就踹我两脚。
我脚坏了怎么踹?
脚坏了就用手踹呀。
她打了我一拳说,烦人!紧接着又皱眉道,哟,你拐弯儿骂我。
你觉得赔了就多拐几个弯儿骂我吧,我认了。
她终于吃吃地笑了一下,脸上的泪还没干,艳若雨后桃花。我也笑了。我俩面对面坐在地上,在深夜的路灯下像两只青蛙。她忽然说:我饿了。
第一部分引子(2)
我笑着拉住她,打车来到一家海边的饭店。我让女孩点菜,她说她刚来大连不长时间,连海货的名字都叫不上来,哪会点菜。我懒得到海鲜池看,就随意点了烤大虾、蒜茸夏威夷贝、红烧鸦片鱼和葱油螺片,还要了棒槌岛干啤。
菜很快上来了,我们先干了一杯,然后开吃。我吃得呼呼生风,可她却吃得不多,只是一个劲儿地灌啤酒。她喝酒时,嘴唇被玻璃杯压迫的形状很性感,看得我有些心慌意乱。喝到第十瓶啤酒的时候,我们都有了醉意。
我说,你拼命喝酒,知道我为什么不拦你吗?
她说,知道啊,坏男人都想把女人灌醉。
别看你人小,知道的狗屁事儿还不少呢。
哟,你又拐弯儿骂人了。
嘿嘿,我想让你喝醉,这样你心里就不难受了。其实有啥大不了的呢,不就是为那个男人嘛,看他那熊样我就来气。
不许你骂他!我就是喜欢他,给他当牛做马也认了。可是惨啊,人家不稀罕。
我们又喝了一会儿,她有点儿迷糊地说,好啦,不喝了,再喝就倒了。
我说,你说了算,咱们撤。
她问,往哪儿撤?
我说,往……爱往哪儿撤就往哪儿撤吧。
她慢慢站起来,两手撑在桌沿上想了一会儿说,行,爱哪儿就哪儿。
我结完帐,拉着她往外走。我一轻揽她的腰,她就温顺地靠在我身上。我俩都有些打晃,互相依靠着走出饭店,穿过一个停车场来到海边。我俩沿海岸相拥而行,走走停停来到一处岬角,脚下浪涛翻腾得犹如困兽。
她说:我想跳下去。
小东西,不想活了你!
死和睡着没啥区别。
你大义灭己,能为国家节省大量粮食布匹,可歌可泣啊。
少废话,我跳了你跳不跳?
我跳。
骗人,你舍得死么?
傻瓜,我跳是为了救你。
干嘛救我?
我没回答,整个儿将她抱在怀里。我很用力,想通过力量将答案传递给她。她更紧地回抱我,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抵挡住四周挤压过来的黑暗。我不清楚她的故事,却了解她的悲伤。这个世界上谁都无法拒绝悲伤。伤口的位置和形状不会一样,但痛苦却无分别。我们轻柔地接吻,后来逐渐激烈。她吮吸得很重,几近撕咬。我燃烧起来,几乎失去了知觉。她撩起短裙,右腿盘在我的腰间,引我进入了她的身体。凌晨两点,漆黑而孤寂的海边,我们意乱情迷。
我们终于分开。夜光中她的面目不甚清楚,透着几分冷艳,像一张彩色底片。
我惴惴地说,对不起,我真不是东西。
她说,是我主动的,我不想欠你的。
我说,你还的人情太重了,我反倒欠你的了。
她说,我们萍水相逢,谁也不欠谁的。如果有缘,我们还会再见的。
说完,未等我反应过来,她就转身奔到大街上,钻进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我赶紧去追,却没能追上,眼睁睁看着她的车子消失在路的尽头。我看得很清楚,她一直都没有回头……
第一部分他的爱情和婚姻已经死了
刘大昆坐在万宝海鲜舫的包房里,等岳子行一干朋友来欢聚一堂。窗外的天色正暗下来,已经六点了,该来的还没来。他很恼火,也有点难过。是啊,他是自由人了,可人家都家里家外地忙,谁有工夫来喝他的闲酒呢。
刘大昆和蓝青刚离,现在正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原以为离婚就是解脱,可整这事儿就像动了个大手术,把精神和肉体都切开了,还解脱什么呢。刘大昆觉得,结婚是两个漂泊的人好不容易在同一张床上着陆,离婚就是互相再把对方踹下床去,各自带着伤痛继续随波逐流。
刘大昆和岳子行、朱旗等人都是过命的铁哥们。十年前,他们从各自的大学毕业后来到大连,在同一家国企混饭吃,后来相继辞职,去不同的角落寻找更好的生活。那时候,他们总在一起打斗取乐,谋杀烦恼寂寞的单身时光。大家搞对象时,男男女女常常聚会,成家后也频繁走动。只是近两年来往得少些,想必是年龄大了,工作和家庭少不了波折,没了时间也没了心情。
刘大昆和蓝青在高中和大学都是校友,后来又成了婚友和床友。他们曾经很受人羡慕,都认为是天作之合。圈子里的人宁肯相信亚当和夏娃能离,也不相信他俩能离。拿到离婚证时,刘大昆觉得有人和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领离婚证的那天雨下得很大,刘大昆和蓝青事先约好了在劳动公园北门见面。蓝青早就搬出去了,住在什么地方刘大昆不知道。刘大昆赴约时没打伞,这对他来说简直就是英勇就义,还打个鸟伞啊。蓝青来了,花伞微微一扬便露出一张俏脸。他们什么也没说,上了出租车向青云街驰去。蓝青坐在后面,刘大昆坐在前面。这是蓝青多年来头一次见刘大昆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他总说坐在前面危险,一但出事,司机旁边那人没个跑。这一回他坐在前面,让蓝青心头一震。
离婚手续远比他们想像的简单。民政局的人一副生活导师的模样,语重心长地劝他们慎重再慎重,如果没有过硬的理由,最好是回家考虑再考虑。蓝青眉宇间透着焦急,刘大昆看在眼里冷在心上。他平静地说,我阳痿,有医院证明。生活导师愣了一下,满脸的迷惘。蓝青扭头瞪了他一眼说,你不胡说八道就难受吗?
听说以前的离婚证是黄皮的,可现在换成了绿皮,人手一本。刘大昆拿到证,蔑视着这个小本子嘿嘿地冷笑。蓝青问他笑什么,他说绿灯行红灯停,干嘛不把结婚证做成绿的离婚证做成红的?蓝青说,怎么理解都行,红证表明找到了归宿,不再找了也不能再找了;绿证则是说可以继续找了。
刘大昆望着前妻,陡然伤感起来。他昨晚设计了很多台词,洒脱的、幽默的、缠绵的、哀怨的,可这时候一句也用不上。此时蓝青也正凝视着他,仿佛在看镜子里的自己,眼角的泪光晶莹明亮。他大为触动,爱的历史在脑海里飞速重演。他正考虑是否上前拥抱她,蓝青幽幽地说,大昆,你多保重,我到死也忘不了你。刘大昆说,我也忘不了,死多少回都忘不了。蓝青说,你别恨我,也别恨自己,我们是无疾而终,最好的方式就是破碎。刘大昆没说话,他怕一开口眼泪会被声带震出来。蓝青过来抱住他,和他贴了一下脸。他刚感觉到她脸上的湿润,她已经转身走了。
这个渐去渐远的女人,刘大昆爱过她,和她一起共同生活了七年。他们开始得隆重,结束得简单,就像一个生命,显赫也好沧桑也好,死后只有墓碑能证明它的存在。这一切太荒诞了,也太虚幻了。刘大昆盯着手中的离婚证,就像盯着一块墓碑。
它在无情地向他证明,他的爱情和婚姻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