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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一抹,说:“孙少勇,娃子真不是你的。”
她眼睛直扎到他心里。
“是谁的?”
“史冬喜的。”
少勇挨了一棍似的,坐在那里,等着头晕眼花慢慢过去。过了半袋烟工夫,他手伸到自己的军用帆布包里,拿出两个铝饭盒,一个盛猪油,另一个盛砂糖。他把东西往葡萄面前一推,站起身来。他往门外走的时候,葡萄想,这冤家心可是碎了。
少勇从此不再来史屯了。
葡萄在三月份生下了一个男孩。她在自己的窑洞里疼了两天一夜,一块手巾都咬烂了。她知道这事五成死、五成活,只能硬闯一回运气。疼得更猛的时候她想是活不成了。她摸着扶着爬了起来,身上裹块褥单就往院子里蹭。她想去给二大说一声,万一不见她送饭,就自己逃生去。天下大着呢,她葡萄不信他非得再挨一回枪毙。她走到窑洞门口,肚子坠胀得她蹲下来,又蹲不下去,象一只母狗似的大叉着腿半蹲半站。只觉得这个姿式老带劲,她双手抱着门框,往下蹲,再撑起一点,再往下蹲。“唿嗵”一下,下面黄水决堤了,连水带土带泥沙石头树木庄稼血肉性命,滚开一样烫人地决口子了。她轻轻吭一声,放开牙关,顺势往泥地上一躺。两手在腿间一摸,一个圆圆的小脑袋出来了。她托起那小脑袋,翘起两腿,使劲一努,“哇”的一声猫叫,全出来了。
她把滑溜溜血腥扑鼻的小东西抱在两只手掌里,一时不时该干什么。小东西又是打挺又是蹬腿,差点就叫他滑出去了。她这才想起两天前预备好的剪子。她血淋淋的往漆黑的窑洞里挪,摸到床边的剪子,把小东西和她身体的牵绊给断开。这是最后一点的牵肠挂肚,剪刀上去,她觉得剪得她冷了一下,疼了一下。
她叫他“挺”。少勇愿意他叫这个时兴的单字名儿。她不知现在是更疼少永海是更疼这小东西,心里又是甜又是恨又是委屈。她把挺搁在床上,床上漫着她的汗和血,还有稠乎的浆浆。啥也看不见,外头快该亮了吧,鸡叫了半晌了。她算了算,挺在她肚里待了八个月多一点。她想他憋屈死了,叫她那根宽布带子韧得老不带劲,早早就出来了。这一想她把挺贴在胸口上,觉着虐待了他,过意不去。挺不哭了,头歪来歪去,找到了奶头。
葡萄不知道奶这么快就下来了。够三个挺吃的。挺不吃了可咋办?她一想吓住了。这是啥意思?要把挺捂死?她可不会捂死她的孩子。那是她想把他给人?葡萄奇怪;她从来没有好好打算过挺生出来咋办。连狸子、黄鼠狠那种整天叫人撵得安不了身的生灵都能生养,她也能养。是条命她就能养。她相信人不养天一定养。天让你生,天就能养。怀那么一场孕,一个冬天就给她瞒过去了。最难的该过去了。
葡萄就再不让人进她的窑院。她心里盼着麦子高,麦子黄,收麦的时候,她就有盼头了。
村里人清明上坟的时候,听见一个小娃的哭声。好象就在坟院深处。再听听,有人说,是闹春的猫吧?离坟院半里路,就是王葡萄的窑院。王葡萄回掉了十多个说媒的,都是妇女会的干部媒婆。上坟的人远远看见葡萄在院子门口拣谷种。大家便说做啥媒呀?瞎操心。葡萄会把自己闲着?就是她闲着男人们也舍不得叫她闲着。孙少勇搁着恁肥的窝边草不吃?
收下麦子后,葡萄在一天清晨出门了。天麻灰色,麻雀刚出林。她挎个篮子,篮子上盖块布。篮子里躺的是挺,他还没睡醒,让母亲一颠一晃睡得更深了。
《第九个寡妇》 第二部分大刀片红樱枪(6)
葡萄走过一座座水磨,往越来越窄的河谷走。顺着河谷往上游去,二十里山路,就到了那个矮庙。
她在离矮庙外头的林子里坐下来,揭开盖篮子的布。挺睡得真好,闭上眼睛就是个小少勇。就是少勇想事的样子。他眼睛是葡萄的,眼皮子宽宽裕裕,双眼皮整整齐齐。篮子一头还搁着两斤砂糖和一盒猪油,饭盒下压着两块银元,是分财产时分的。
太阳快要升起了。葡萄解开衣服,把挺抱起来。他吃奶吃得可有劲。这个春天短粮,家家都搭着吃点野菜、柿糖馍。也有几家扛不住的,去城里讨饭了。葡萄什么也不告诉二大,把自己的一口粮省给他吃,自个吃糠面掺锅盔菜。就吃这也发奶,她一身血肉,一腔五脏都能化了化成奶似的,整天冒个不停,五月了她还得穿厚夹袄。
才两个多月的挺长得象个小须眉汉子。她从来没见过两个月的孩子长得这样全乎,一头好头发,两根黑眉毛,指甲一个一个又亮又硬朗。再有三个月,牙齿该出来了。
突然葡萄看见一颗水珠落在挺的脸上。又是一颗。挺皱皱鼻子,不老乐意。她想自己咋哭了呢?这一哭就麻缠了,成了肉骨生死别离了。她狠狠抹一把眼睛。不中,这样哭下去就走不成了。她恼自己,一直想着娃哭了该咋办,娃子没哭,吃得象个小畜牲似的高兴,她自己倒哭得收拾不住。孩子吃饱,又睡着了。
她擤把鼻涕,把孩子放回篮子里,盖好。她拎着篮子走到矮庙门口,把篮子搁在门槛前。她退回林子里,眼泪干了。
侏儒们是太阳两竿子高的时候到的。葡萄看看一张张脸,好象有几张是去年没见过的。他们说着,笑着,不紧不慌地爬上坡来。说山西话的,说陕西话的,说河南河北话的都有。
头一个看见篮子的是一个侏儒少年。他把布揭开,人往后一蹦。然后两只短小的腿就欢蹦乱跳了。他们马上就把孩子闹醒了。葡萄听见挺哭得变了声,变成了一条她不认识的嗓音。她直想把耳朵堵起来,不然他哭得她泪珠子直落,气也接不上了。
几个侏儒媳妇上来,扁扁的侏儒脸上都是疼都是爱。葡萄楞住了。她早知道侏儒喜欢正常孩子,没想到她们会这么疼爱孩子。挺很快就不哭了。不一会,侏儒们说:看,笑了,笑了!
一两百个侏儒忘了上这儿来是祭庙,只把娃子在他们短小的胳膊上抱来传去。侏儒们的笑声和人不一样,听上去老可怕,不过葡萄听一会儿就听惯了。她想自己该不该出去和侏儒们交待一声。这时一个侏儒说:“叫‘挺’,这孩子名字叫挺!”
“你看,一叫你你还知道答应呢!马上就瞪眼呢!你知道自个儿名字叫挺,是你爸起的名儿,还是你妈起的?……”
侏儒们七嘴八舌地和挺说话。
“瞧你笑得!还蹦呢!……”
一个侏儒媳妇对丈夫说:“咱带的糕呢?拿水泡泡,喂咱娃子,看他吃不吃。”
“我这儿带的有小米,生上火,煮点米汤。”
“人家妈还给留了糖呢。”
侏儒们不久就把灶搭起来,水也汲来了,柴也砍来了。
葡萄想,啥也不用给他们说了。挺是有福的,上百个人拿他当宝贝哩。虽然是些半截子人,心都是整个的。
还回到冬天。孙怀清看出了葡萄的身孕。她脚踩住窑壁的脚蹬往下下,他一眼就看出她怀上了。少说有四、五个月了。她把一盆浆面条搁在小桌上,揭下头上的围巾,打了打上面的雪。她的动作还是又快又莽撞,楞得很,孙情清看出她是存心的,想不叫人看出她的笨来。
从那以后,他天天等她开口,把真情告诉他,也把打算告诉他。孩子是孙少勇的,没有错了。可葡萄不开口,他没法子开口。他不开口还有一层顾虑:万一孩子不是少勇的,把话问出去,两人全没了余地,全没了面子。有几次,他吃着饭,听葡萄扯麻线扯得气息长了,深了,马上要睡着了,他想说:孩子,你就和我闺女一样,啥事不能让爹给你分担分担呢?不然你啥也不懂,活着老难呀!你连怀身孕闹瞌睡也不懂哩。
三月这天夜里,他醒了,听见猫叫似的小娃啼哭。他想,难怪葡萄给他备下三天干粮。他披着衣服,摸黑爬上了地窖,走在院子里,听那哭声给掩进母亲怀里,要不就是掩进被窝里了。他走到葡萄的屋门口,想叫她给他看看他的孙子。脚就是抬不动,嗓子也只出气不出声。他耳朵贴在紧锁住的门缝上,听娃子的哭声变成了吭唧,慢慢地,就安宁下来。母亲的奶头让他安宁了。他在那个门口站着,天在他背后亮起来。
第二天晚上,葡萄又挎着篮子送饭来了。他看看她脸色,还中,到底年轻结实。她笑嘻嘻地说:“饿坏了吧,爹?吃了两天冷干粮。”
不管她心里有个什么打算,她眼下是开心的。添了个男孩还是闺女呢?他喝一口大麦面汤,里面掺了玉米茬子。
他问她是不是地里野菜吃得差不多了。她回答麦子抽穗了。他说光吃野菜会中?她说还有红薯面。他叫她甭把粮光让他吃,他是废物,还不如家里的老驴。她说她就好吃红薯面,甜。
他就不说话了。喝完大麦面汤,他把碗搁下,葡萄过来拾碗,腰身松了,胸脯沉得很。他说:“搁那儿吧,爹和你说会儿话。”
她坐下来,从围裙上抽出鞋底,手上的线又上下下起来。她的意思是,我听着呢。
孙怀清说:“闺女,寡是不好守的。眼都盯着你哩。”
“盯呗。”
“咋弄到末了还是有是非。”
“有呗。”
“要是非弄啥?是非逼死多少女人,你不知道?”
葡萄笑起来:“谁也逼不死王葡萄。”
“一人一条舌头结起来,都有几丈长。”
“那可不是。”
“舌头就让你活不成。”
“把他美的——让他们看看我活得成活不成。”
《第九个寡妇》 第二部分做了三天母亲的母亲(1)
孙怀清没话了。葡萄看着一无心事,就是一心一意扯麻线,扎针眼。孙情清住地窑,脚上鞋全是崭新。一声娃子啼哭传进来,窖底下听象另一个世界。葡萄赶紧站起身,不看二大一眼就上到窖子上头去了。
他在地窖里走了几十来回,也爬上去。满天的星星,孩子哭声听着多美。他推开儿媳的门时,看见小豆一样的灯火边上坐着正喂奶的葡萄。她哪象才做了三天母亲的母亲,她象是做了几世的母亲,安泰、沉着。连二大站在她面前,都甭想惊扰她给孩子喂奶。
“爹。”
“是个小铜脑,”他说,看着娃子的脸蛋,连皱眉吸奶的样子都象他的二儿子。他眼一下子花了,泪水弄得他什么也看不清了。往后好了,他想,活一天能有一天陪孙孙过了。只要能陪孩子一年,再把他毙一次,也值。让几丈长的舌头绕去吧,葡萄就是搞破鞋养私生子,只要葡萄认了,谁敢把她怎样。孙怀清从儿媳葡萄身上抱过吃饱了睡着的孙子,在狭长的窑洞里走过去走过来,油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土墙、土拱拱上。他看着孙子熟睡的脸想,还是葡萄敢做敢当。
“铜脑回来看过没有?”
“他不知道。”
“他会不知道?!”
“不用他知道。”他明白她的意思。少勇一旦和这孩子拉扯起父子关系,把这院子的安全就全毁了,他也就躲不成了。
那以后他常上到红薯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