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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名叫隆科多。顾名便知是族人,其实却是汉人,本姓为佟。
隆科多的祖父叫佟养正,明末万历年间,官拜辽东总兵。由于他的堂弟佟养性投降了清太祖,而且做了爱新觉罗氏的女婿,因而佟养正受了扶持,终于叛明投清。随清太祖征辽阳,为毛文龙的部将陈良策设计围捕。佟养正与他的长子佟丰年,一起被杀。次子佟盛年却是逃出了。
佟盛年改了满洲名字,叫做佟图赖。他的女儿,就是当今康熙皇帝的生母孝康章皇后。皇帝又娶了他的表妹,也就是佟图赖的孙女儿为皇后。佟家姑侄两代为皇后,而佟图赖与他的儿子佟国维,亦两代为“国丈”,贵盛无比。佟家子孙做官的不计其数,号称“佟半朝”。
不过佟家门第虽盛,富贵有余。论到权势,却只集中于一个人,就是隆科多。
隆科多是佟图赖次子佟国维的儿子,孝懿皇后的胞弟。他的儿子舜安颜又娶四阿哥的同母妹,在皇女中排行第九的温宪公主,因此,他跟皇帝是姑表、郎舅,而又为儿女亲家的亲无可亲的至亲。但是,这不是隆科多获蒙宠信的主要原因。
原来佟氏一门,因为太子不附外家,且受小人包围,渐失父皇眷爱,所以都拥护八阿哥胤。太子是佟家的外孙,连他的外祖、舅舅、表兄都不以为他可承大位。在外人看来,自然更要拥护“出身微贱”的八阿哥了。因此,废太子的风潮闹得很厉害,皇帝认为佟家这样做法,简直是有意挑拨起皇家的骨肉之祸,所以对佟氏一门,大为恼火,包含“国丈”佟国维在内,都受到了严厉的谴责。
惟有隆科多是例外,他始终保持不偏不倚的态度,置身于风潮之外。而皇帝本来是极看顾舅家的,这样隆科多之被重用,亦就是理所必然,势所必然的事了。
其实隆科多亦非真正的不偏不倚,只是表面上不露声色,暗地里却另有所中意的人。这个人就是四阿哥。
第一章抽丝剥茧(1)
听到康敬福的报告,隆科多大吃一惊,沉着脸说:“这事瞎说不得!你可曾细细查过?”
“细细查过!”康敬福答说,“不过,大人,像这样的事,是查不出究竟来的!”
“混账东西!”隆科多骂道,“既查不出究竟,怎么随便就赖到四阿哥身上?”
“敬福有几个脑袋敢诬赖四阿哥?是金桂自己说的。”
“你敢包她不是瞎说?”
“这,最好请大人当面问她!”
这是最彻底的办法,隆科多同意了。于是康敬福先派何林去安排。直到入夜人静,方陪着隆科多来到行宫北面菜圃边缘的一座小木屋,传询金桂。
小木屋中只有一座土炕,一张杂木桌,桌上的烛台却很精致,是临时从他处挪来的,点着粗如儿臂的一支红烛,霞光潋滟,照得小木屋中,似有一团喜气。
等隆科多在土炕上落坐,何林拍了两下手掌,随即听得细碎的脚步声,门外出现了两条人影,一名太监将金桂带来了。
“进来!”隆科多说。
金桂出现在木屋中了。隆科多一看,打个哆嗦,世间真有这么丑的女人!他实在不想看,然而不看不行。视线由上而下,发觉这金桂除了脸以外,实在很够女人的味道,长身玉立,肌肤丰腴,腰当然很粗,那是因为怀孕的关系,若从比例上去测度,未孕以前应该是很好的身段。
“你叫什么名字?”
“金桂。”
“姓呢?”
“姓李。”
“哪儿人啊?”
“直隶。”金桂答说,“记不得是哪一县。”
“自己的家乡都记不得吗?”隆科多看一看康敬福,意思是她的脑筋恐怕不好,说话就不见得靠得住。
“她从小就跟着她一个叔叔在外面混,叔叔死的时候她才八九岁,所以记不得家乡。”
“喔,”隆科多问,“你今年几岁?”
“二十七。”
“二十七?”隆科多又转脸问,“不早该放出去了吗?”
“娘家没有人,也找不到婆家,只好留了下来。这是大人衙门里有案的。”
“喔!”隆科多问,“她现在干什么?”
“就在这一带照看打杂、打扫、施肥、种菜,什么粗活都干。人倒是很勤快的。”
“嗯!你看看去!”隆科多用嘴向外一呶。
意思是不许闲杂人等接近,康敬福便出了小木屋亲自巡查了一遍,并命何林负责戒备。然后回到隆科多面前复命:“闲人都撵走了。”
隆科多点点头问金桂:“你说,你肚子里怀的是谁的种?”
“四阿哥的。”
听她答得这样子斩钉截铁,隆科多倒困惑了,原来就这片刻工夫,他的心思已有几度翻覆。起先是将信将疑,因为男女情欲是件无理可喻的事。四阿哥虽然平时很讲究边幅,甚至有点惺惺作态的假道学味道,但一时动情,大了色胆,亦无足为奇。
及至一看金桂“惨不忍睹”的那副仪容,断然不信四阿哥会“饥不择食”到这样的地步。而金桂居然毫不含糊地指明,岂不可怪?
想一想不能没有疑问。这得抽丝剥茧,平心静气地问:“你见过四阿哥没有?”
“没有。”
“没有?”隆科多问,“四阿哥差不多每隔一年就侍奉皇上到这里来避暑,你有没有见过?”
“回大人的话,”康敬福作了解释,“她是干粗活儿的,怎么样也到不了皇上、阿哥跟前,所以没有见过。”
“既然如此,你怎么知道是四阿哥,不是别人冒充的呢?”
“谁敢冒充四阿哥?”
这愣头愣脑的一句话,将隆科多问住了,康敬福便加以叱斥:“不许你这么说话,好没规矩!”
隆科多此时有点好奇心发,怕一发脾气,吓了金桂,会问不出真相,所以此时反倒摇摇手,示意康敬福不必计较,然后才耐着性子往下问。
“你只说,你怎么知道是四阿哥?是四阿哥自己跟你说的吗?”
“四阿哥始终没有开口。是恩普跟我说的。”
“谁是恩普?”隆科多问康敬福。
“是四阿哥贴身的哈哈珠子。”康敬福答说,“去年摔死了。”
“摔死了?”隆科多失声而言,“那不是死无对证的事吗?”
康敬福默然,而金桂却大不服气。转念想想,可不是死无对证的事?这份冤枉,至死都不能洗刷了,自己倒不妨认命,只委屈了腹中的“皇孙”。这样一想,不由得簌簌地掉下眼泪。
“不许哭!”康敬福大喝一声。
隆科多吓一跳,未免不悦,因而对金桂流泪,更觉可怜。同时也更觉得里面有蹊跷,得要详细问问。
第一章抽丝剥茧(2)
“我问你,你不认识四阿哥,怎么倒认识四阿哥贴身的哈哈珠子?”
“他们都喜欢闹着玩,常常翻过山来掏蛐蛐什么的,就这么认识了。”
“那么,那天是恩普来找你的?”
“是。”
“他怎么说?”
“他说:金桂你陪我去逛逛。我——”金桂突然顿住以手掩口,很明显地,是自悔失言。
到了紧要的所在,隆科多不肯放松,“你怎么样?”他的声音提高了。
“我,”金桂停了一下,将头抬了起来,是无所畏惮的神态,“我就陪着他走,这也不是第一回。常时逛一逛,他就走了,再也没有什么的。”
当然是“再也没有什么的”!隆科多一想,他是皇子跟前的哈哈珠子,八成为贴身的小跟班,无不面目清秀,聪明伶俐,多少俊俏宫女偷不到手,会看上金桂?
所以,她之作此表白,全属多余。
不过,隆科多并没有笑她,只问:“那天你陪他到了什么地方?”
“喏,”金桂回身往外一指,“就这屋子外面。”
隆科多心想,照此说来,自己所坐的土炕,便是当时的阳台,不由得左右看了一下,怎么样也不能想像,四阿哥会在这里结下这样一头露水姻缘。
望着金桂低垂的头,知道她还在含羞之意,便即问道:“那时候,四阿哥叫你了没有。?”
“没有。”
“没有,你是怎么进来的呢?”
“是恩普把我骗到这里,用手一推,随即好快地把门关上了。”
由门及窗,隆科多蓦然意会,立即问说:“窗子呢?”
“窗子自然是关紧的。”
“是你进来以后关的吗?”
“不是,原就关着的。”
这就是了!隆科多有些相信了,不过还得求证,细想了一下问道:“那时四阿哥在屋里干什么?”
“坐在炕上,就是大人坐的那个位置。”
隆科多抬头看了一下,正对着门,便又问道:“那时门是开着的?”
“不!”金桂答说,“虚掩着。”
“这样说,你在门外的时候,四阿哥看不见你?”
金桂略一回想,很坚定地说:“看不见。”
“你怎么知道?”
“我看不见四阿哥,四阿哥自然也看不见我。”
言之有理!隆科多暗暗点头,“那么你是始终没有看清四阿哥?”他问。
“不!”金桂答说,“刚进门的那一刻,外面还有光,我看清了的。”
隆科多心想,这很合情理,而且求证也容易了,“你刚才说,以前没有见过四阿哥?”他问。
“是。”
“那天是第一次见?”
“是!”
“第一次见,怎么就能认定是四阿哥呢?”
“是卷发。”金桂答说,“我早听人说道,四阿哥是卷发。”
“还有呢?”
“还有——”金桂被问住了。
还有,就是她出娘胎廿六年以来,初次也是惟一的一次体验到男女间事的奥秘。这份体验,至今仍然是那么强烈,但并不清晰,模模糊糊,浓得化不开的一团特异的记忆。所以她不但羞于出口,就不害臊也说不明白。
“说啊!”康敬福催促着。
“教我说什么呀?”金桂脱口答说,“到现在我都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别的弄不清不要紧!”隆科多说,“人可不能弄错。你得知道,你有一言半语不实在,可是自己找死!那时谁都救不了你。”
“没有一句话不是实在的。”
“好!我替你作主。不过,金桂,你可得自己心里有数儿,事情真假还不知道,别跟人多说什么!”
“是!”金桂委委屈屈地答应着。
于是在隆科多眼色示意之下,康敬福关照何林,仍旧将金桂送回原处,同时叮嘱老成谨慎的宫女陪着她。因为他有一个印象,金桂说的话不假,她怀着的真是四阿哥的种。看这份上,应该善待。
第一章抽丝剥茧(3)
隆科多也认为金桂的话不假,因为查究恩普坠马丧生的经过,找到了御前侍卫赛音乌。他将当时的所见所闻,和盘托出,恩普的死因十分可疑,合理的解释是,四阿哥干了这件丑事,怕恩普会当作笑话谈论,有意杀他灭口。
既能如此,能不能也杀金桂灭口呢?隆科多考虑又考虑,决定看一看再说。因为人死不能复生,万一不是四阿哥的事,一灭了口,他连洗刷的机会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