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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几尺,早掘着了三坛银子,约有五千余金。原来这银子本是昔年刘厚藏私埋下的。他见儿子刘辉不会作家,故不对他说,到得临终时说话不出,只顾把手向地下乱指。刘辉不解其意,不曾掘得,哪知今日倒富了别人。正是:积累锱铢满?头,不知费尽几多谋。
马牛不为儿孙做,却为他人作马牛。
奉桂弄假成真,应梦大吉。过一两日,便找清了典房价一百两,又将银置卖家伙,无所不备。一样衣温食美,驱奴使婢。
每月只到盛好仁店里点看一两次。自己门前开起一个典铺,家中又堆塌些杂货,好不兴头。一时人都改口叫他做“甄员外”,都说甄员外在新屋里又掘了藏。这话传入原主刘辉耳内,他想:“这银子明明是我父亲所藏,如何倒造化了此人?”心中怏怏,便来对冯乐善说道:“在下向年所典房屋,原价八百金,今只典得老丈五百两,尚少三百两之数。一向闻得空关在那里,故不好来说,今既有了售主,该将这三百两找完了。”冯乐善道:“舍下转典与甄家,价正三百金,原典价尚亏二百两,哪里又要加绝?足下此言,须去对甄家说。”便唤家人冯义引刘辉到甄家。奉桂出迎,与刘辉叙礼而坐,冯义立在一边。刘辉备言欲找绝房价之意。奉桂道:“兄与舍下不是对手交易。舍下典这屋未及半年,岂有就加绝之理 !”刘辉道:“老丈虽只典得半年,舍下典与冯家已多时了。常言:‘得业者亏’,况闻老丈在这屋中甚是发财,今日就找清原价亦不为过。”奉桂道:“兄言差矣!凡事要通个理,管什发财不发财。”刘辉未及回言,冯义在旁见奉桂大模大样,只与刘辉坐谈,全不睬着他,甚不似前日在豆腐店里与他对坐吃酒的光景了,心怀不平,便插口道:“我家主人原典价尚亏二百两,今日宅上且把这项银子找出,待我家应付刘宅何如?”奉桂道:“就是这二百两,也须待三年后方可找足,目下还早哩 !”刘辉再要说时,冯义把眼看着刘辉说道:“今日既讲不来,刘官人且请回,另作计议罢。”刘辉使起身作别。奉桂送至门首,把手一拱,冷笑一声,踱进去了。正是:银会说话,钱会摆渡。
财主身分,十分做作。
冯义心恨奉桂,遂撺掇刘辉告状。刘辉原是个软耳朵的,便将霸产坑资事,告在县里,干证便是冯义。奉桂闻知,随即请几个讼师来商议。你道这些讼师岂是肯劝人息讼的?都说:“员外将来正要置买田房,若都是这般告加绝起来,怎生管业?
今日第一场官司,须打出个样子,务要胜他。但县公处必得个要紧分上去致意他便好!”奉桂从其言,访得本城一个乡绅卻待徵是知县的房师。那卻待徵曾为兵部职方司主事,因贪被劾,闲住在家。有闲汉段玉桥,在他家往来极熟。奉桂便将银百两,央玉桥送与待徵,求他写书致意知县。待微收了银子,说道:“我虽出了书帖,县公处原须周到。”奉桂依命,又将五十金托入送与知县。那边刘辉也央人到知县处打话,若断得五百两,情愿将百金相送。谁知赊的不若现的,况奉桂又多了个分上,到对簿时,知县竟把刘辉叱喝起来道:“甄家典屋未及半年,你又非对手交易,如何便告他!”刘辉道:“小人是原主。产动归原,理合将原价找付。况此屋是小人祖产,他在里边掘了藏,多管是小人父亲所藏之物。”知县喝道:“胡说!掘藏有何对证?纵使他掘了藏,与你何干?既是你父亲所藏之物,你弃屋之前,何不自己掘了去?这明是觊觎他殷富,希图诈他?”
刘辉见知县词色不善,不敢再辨。知县又把甄奉桂的诉状来看,见内中告着冯义指唆,便唤冯义上来,骂道:“我晓得都是你这奴才唆讼!”遂拨下两根签喝打,冯义再三求告,方才饶了。
看官听说:大约讼事有钱则胜,无钱则败。昔人有一首咏半文钱的诗说得好:半轮明月掩尘埃。依稀犹见开元字。
遥想清光未破时,买尽人间不平事。
奉桂讼事胜了,扬扬得意。谁想知县闻了掘藏之说,动了欲心,要请益起来,不肯便出审单。奉桂又送了五十两,审单才出。卻待徵也托段玉桥来请益,奉桂只得又补送了百金。两处算来有三百两之数,杂项使费在外。奉桂若肯把这些银子加在屋上,落得做了好人,银子又不曾落空。哪知财主们偏不是这样算计,宁可斗气使闲钱,不肯省费干好事。当下刘辉因讼事输了,倒来埋怨冯乐善道:“都是你家尊使骗我告状,弄得不怜不俐,我和你是对手交易,你该把原价三百金找付我。待三年后,你自向甄家取偿便了。”冯乐善是个好人,吃他央逼不过,只得把三百两银子应付刘辉去了。正是:得业偏为刻薄事,弃房反做吃亏人。
奉桂自此之后,想道:“拥财者必须借势。我若扳个乡绅做了亲戚,自然没人欺负了。”因对段玉桥说,要与卻待徵联头姻事。玉桥得了这话,忙报知待徵。原来待徵只有一子,已娶过媳妇,更没幼子幼女了。却□贪着奉桂资财,便私与夫人郁氏商量:“只说有个小姐在家,等他送聘后,慢慢过继个女儿抵当他,有何不可?”计议定了。便把这话嘱咐段玉桥,叫他不可泄漏。玉桥怎敢不依,即如命回复奉桂,择吉行礼。正是:未及以假代真,先自将无作有。
如此脱空做法,险矣媒人之口。
不惟不论真假,亦可不问有无。
如此趋炎附热,哀哉势利之夫!
奉桂选了吉日,先往卻家拜门。待徵托病不出。次日,只把个名帖托段玉桥来致意。到行聘之日,奉桂送财礼银四百两,其余簪钗绸缎等物俱极丰盛。卻家回盘不过意而已矣。联姻以后,奉桂心上必要卻乡宦到门一次,以为光荣,与段玉桥商议设席请他。先于几日前下了个空头请帖,候他拣定了一日,然后备着极盛的酒席,叫了上好的梨园,遍请邻里亲族做陪客。
只有冯乐善托故不到,其余众陪客都坐在堂中等候。看看等了一个更次、并不见卻乡宦来,奉桂连遣人邀了几次,只见段玉桥来回复道:“卻老先生因适间到了个讨京债的,立等要二百金还他,一时措处不出,心中烦闷,懒得赴席了。特托我来致意。”奉桂听罢,便扯玉桥过一边,附耳低言道:“今日我广招众客,专候卻亲翁到来,若不来时,可不羞死了我。他若只为二百两银子,何必烦闷,待我借与他就是。”玉桥道:“若有了二百两时,我包管请他来便了。”奉桂连忙取出银子,付与玉桥悄然袖去,又叮嘱一定要请他到来,替我争些体面。玉桥应诺而去。又等了半晌,方才听得门前热闹,传呼”卻老爷到了!”奉桂迎着,十分恭谨,先在茶厅上交拜了,随唤儿子出来拜见岳翁。此时甄阿福已称小大官人,打扮得十分齐整,出来拜了待徵四拜。然后请至大厅上与众亲友相见。玉桥指着众亲友,对待徵道:“列位在此候久了。老先生不消逐位行礼,竟总揖了,就请坐席罢。”待徵便立在上肩作了一揖。奉桂定他首席坐下,其余依次而坐。
演起戏来,直饮至天明方散。次日,奉桂又送席敬二十四两。待徵只将色缎二端、金簪一只,送与女婿作见面之礼。奉桂见待徵恁般做作,正想把女儿阿寿也扳个乡绅,敌住卻家,不想此女没福,患病死了。奉桂只得专倚着卻家行动,凡置买田房,都把卻衙出名,讨租米也用卻衙的租由,收房钱也用卻衙的告示。
待徵见他产业置得多了,却拣几处好的竟自管业,说道:“我权替你掌管,等女婿长大,交付与他。”奉桂怎敢违拗,只得拱手奉之。正是:假掘藏弄假成真,虚会租变虚作实。
卖菜佣强附丝罗,欺心汉人过盗贼。
奉桂虽被卻家取了些产业去,却正当时运亨通之际,生息既多,家道日丰。
光阴迅速,不觉已是三年。冯乐善要来讨这五百两房价了,奉桂只肯找还原典价二百两,其应付刘家的三百两竟不肯认。
冯乐善使人往复再三,奉桂只将卻乡宦装头,说道:“此屋已转售与部卻舍亲,你若要加绝,须向卻衙讲。”冯乐善真个写了名帖,去上复卻待徵,不想到门几次,不得一见,乐善忿了口气,说道:“他倚着乡绅亲戚来欺负我,难道我就没有个做官的亲戚么?”原来冯乐善有个妻兄李效忠,现为京衙千户。
乐善正欲遣人到京,求李效忠写书致意卻待徵,讨这项银子。
谁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忽一夜,因家中丫鬟不小心失误了火,延烧起来。众人从睡梦中惊醒,是夜风势又急,火趁风威,扑救不及,大家只逃得性命。从来失火比失盗更利害,然却是人不小心,不干火事。有一篇《火德颂》为证:火本无我,因物而生。物若灭时,火亦何存。祝融非怒,回禄非嗔。人之不慎,岂火不仁!苟其慎之,曲突徙薪。火烈民畏,鲜死是称。用为烹饪,火德利民。庭燎照夜,非火不明。
洪炉躯寒,非火不温。燧人之功,功垂古今!
却把盛好仁家亦被烧在内。只有甄奉桂家,亏得救火人多,松塌了一带房屋,不曾烧着,次日火熄后,被烧之家,各认着自己屋基,寻觅烧剩的东西。冯家有个藏金银的库楼,不合倒在甄家地基上,冯家要来寻觅时,奉桂令人守着,不许寻觅。冯乐善与他争论不过,只得忍气吞声,自家瓦砾场中只寻得些铜锡等物,其余一无所有。县中又差人出来捉拿火头,典铺烧了,那些赎当的又来讨赔,冯乐善没奈何,把家中几个丫鬟都卖了,还不够用,只得把这屋基来卖。奉桂又将卻衙出名,用贱价买了。乐善把卖下的银子都用尽了,奴仆尽皆散去,只剩得夫妻二口,并一个十三岁的女儿小桃,一个九岁的儿子延哥,共只四人。他本是北京籍贯,并没亲戚在兰溪,一时无可投奔。亏得一个媒妪许婆,常时在他家走动的,因看不过,留他到家中住了。冯乐善与妻子计议,要到北京投奔李效忠,争奈身边并无盘费。许婆听说,便道:“此时哪里去措处盘费。我倒有个计较在此,只怕员外安人不肯。”乐善道:“有何计较?”许婆道:“本城有个姓过的寡妇,惯收买人家十二三岁的女孩儿,养得好了,把来嫁与过往乡绅或本处大户做偏房外宅。员外若肯把这位小娘权寄养在她家,倒可取得几十两银子做盘费,她要嫁与人时,也须等到十五六岁。员外若到京中见了李爷,弄得些银两,只在一两年内便回来取赎了去,有何不可?”乐善夫妇听罢,本是舍不得女儿,寻思无计可施,只得权从此策,便教许婆去约那过寡妇来看。过寡妇一见小桃十分中意,愿出银四十两,即日交了银子,便要领去。乐善夫妇抱着小桃,痛哭一常临别时,小桃叮嘱爹娘:“见了舅舅之后,千万就来赎我。”乐善夫妇含泪允诺。正是:忍把明珠掌上离,只因资釜客中虚。
可怜幼女从今后,望断燕京一纸书。
话分两头。不说冯乐善夫妇有了银子,自和幼儿延哥往北京投奔李效忠去了。且说小桃到了过寡妇家,不上一月,就有个好机会来。也是她的造化,原来此时卻待徵已起身赴京谋官复职,临行时吩咐夫人郁氏,叫她差人密访小人家女儿,有充得过小姐的,过继她来抵当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