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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孩子一样:有一次,那些孩子扭住我的胳膊按下去并朝我撒小便,一边还笑着叫喊:“奥利维亚的姐姐是个痴呆。”他们坐在我身上直到我开始哭起来。我心里恨透了邝,也恨透了自己。
为了安慰我,邝带我来到甜蜜之梦。我们坐在商店外面,一面舔吃着蛋卷冰淇淋。那只妈妈最近刚从宠物关押场拯救来的小狗——邝给它取命叫船长——躺在我们的脚下,警觉地等着接吃我们掉下去的冰淇淋汁。
“利比—阿,”邝说,“知——得,这词是什么意思?”
“痴——呆,”我纠正说,同时玩味着这个词。我仍然还恨着邝和邻居的孩子。我又舔了一口冰淇淋,回想着邝所做的傻事儿,“痴呆意思就是饭桶,”我说道,“你知道,就是什么也不懂的蠢人。”她点点头,“像在错误的时间说错误的事。”我附加说,她又点点头,“当小孩子嘲笑你时,你却摸不着头脑。”
邝沉默了极长一段时间,我的胸内都开始感到痒兮兮地不舒服了。最后她用中文说:“利比—阿,你认为这个词说的就是我吗?你说老实话。”
我继续舔着从我的蛋卷边上流下来的冰淇淋汁,以避开她的注视。我注意到船长也专注地察看着我。痒兮兮的感觉在滋长,直到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嘟哝着说:“这倒不是。”邝粲然地笑起来,拍拍我的手臂。这个举动可真的要让我发疯了,“船长,”我大叫起来,“坏狗!别乞讨了!’哪条狗哆嗦起来。
“哦,它没有在乞讨啊。”邝以开心的声音说,“它只是在渴望。”她抚摩着它的后腿部,然后把她的蛋卷冰淇淋伸到那条狗的头上,“说英语!”船长打了几次喷嚏,然后低沉地呜呜叫了几声。邝让狗舔了一下冰淇淋。“讲中文!说中文!”狗随着发出两次尖声高叫。她又让狗舔了一下冰淇淋,接着再让它舔一下,亲热地用中文和它说着话。看着这情形,我很恼火:怎么任何蠢事儿都能让她和那条狗马上就开心起来呢。
在这同一个夜里的晚些时候,邝再次问我有关那些小孩子所说的话。她这样没完没了地纠缠我,让我觉得她可真的是个痴呆。
利比—阿,你睡着了吗?好吧,对不起,对不起,再睡吧。这事儿并不重要……我只是想再问问你这个词:痴呆。呵,但是你现在睡着了,或许可以明天问,等你从学校回家后……
真有意思,我在想自己一度居然也这样看待班纳小姐:痴呆。她什么也不懂……利比—阿,你知道我教班纳小姐说话吗?对不起,对不起,还是再去睡吧。
不过这是真的,我是她的老师。当我第一次碰到她时,她的话说得就像婴儿似的!有时我都会大笑起来,实在熬不住呵。不过她倒不在乎。我们两个一直在颠三倒四地乱说一气,着实过了一段好时光。我们就像两个庙会上的演员,使用我们的手、眉毛以及快速地扭曲双脚来相互显示我们说的意思。她就是这样告诉我她来中国以前的生活的。我觉得她所说的就是这些:
在蓟山以西很远、很远的地方,横跨过波涛汹涌的大海,有一个村庄。她就出生于那村里的一个家庭。到那地方要经过黑人生活的乡村,并且远远地超越了英国士兵和葡萄牙水手的国土。她家庭的村庄比所有这些国土加在一起还要大。她的父亲拥有许多能跨洋过海到别的土地去的船只。在那些土地上,他收集像花一样长出来的钱,而这种钱的气味使许多人感到快乐。
当班纳小姐五岁时,她的两个弟弟追逐一只小鸡追进了一个黑洞,结果一路摔下去,摔到世界的另一面去了。当然了,他们的母亲想把他们找回来。在太阳升起之前和太阳下山以后,她会像公鸡一样伸出脖子叫唤着她失去的儿子。许多年以后,这位母亲发现了那地球上的同一个洞,就爬了进去,于是也一路摔到世界的另一面去了。
父亲告诉班纳小姐:我们必须找回我们的家,所以他们就乘船远航,穿越在波涛汹涌的海洋上。他们第一个停泊的地方是一个熙熙攘攘的岛屿。她的父亲带她住在一座由看上去像耶稣似的小人儿管理的巨大宫殿里。当她的父亲在野外获取更多的像花一样的财富时,那些耶稣似的小人儿向她扔石头并剪去了她的长发。两年以后,她的父亲回来了,于是父女俩坐船去了另一个岛,一个由疯狗统治着的岛。她的父亲再次把班纳小姐安置在一座大宫殿里,自己则离开去获取更多的钱。当他走了以后,疯狗们追逐班纳小姐并撕扯她的衣服。她绕着岛四处奔跑,寻找她的父亲。结果却找到了一个叔叔,于是就和这个叔叔坐船去了中国的一个有很多外国人住着的地方。在那儿她并没有找到她的家。一天,当她和她的叔叔躺在床上时,这个叔叔在同一时间里变得又冷又热,升腾到空中,然后掉下海里去了。对班纳小姐来说,幸运的是她又碰上了另一个叔叔,一个有许多枪的男人。他带她来到也有外国人居住的广州。每天晚上,这个叔叔都把他的枪放在床上,让她在睡觉之前把它们擦亮。有一天,这个男人割下一小块有着许多精美的庙宇的中国,他坐在这块漂浮的岛屿上航行回了家,把庙宇给了他的妻子,岛屿给了他的女王。班纳小姐碰上了第三个叔叔,一个美国人,也有许多枪。不过这个叔叔给她梳头发,喂她吃桃子。她非常爱这个叔叔。一天晚上,许多客家人闯进他们的房间,把她的叔叔带走了。班纳小姐跑到拜上帝教徒那儿去求救,他们说,跪下来,于是她就跪了下来。他们说,祈祷,于是她就做祈祷。接着他们就把她带往内地到了金田,在那儿她掉进了水里并祈求着能获救。那就是我救她的时候。
再后来,当班纳小姐学会了更多的中国话时,她再次给我讲了她的生活经历。由于我现在听到的事情是不同的,我心里所悟到的也就两样了。她出生在美国,远于非洲的一个国家,距英国和葡萄牙也很远很远。她的家乡靠近一个名叫扭乐——听起来就像是牛月——的大城市。或许那就是纽约。一个名叫俄罗斯或罗斯的公司,而不是她的父亲,拥有那些船只。她的父亲只是个职员。这个轮船公司在印度买鸦片——就是那些花——然后在中国再卖出去,在中国人中间散播一种像梦幻似的疾病。
当班纳小姐五岁时,她的弟弟并没有因追逐小鸡而追到一个洞里去,他们是死于水痘,被安葬在他们的后院。她的母亲也没有像公鸡似地伸长脖子:是她的喉咙肿胀起来了。她是死于甲状腺疾患,就安葬在她儿子坟墓的旁边。在经历了这场悲剧以后,班纳小姐的父亲带着她去了印度——并非由耶稣似的小人儿统治的印度。她在一所为来自英国的耶稣教徒孩子开办的学校里上学,这些孩子非但不圣洁而且顽皮狂野。再后来她父亲带她去了马六甲,而那儿也不是由狗统治的。她所说的是另一所学校,在那儿读书的孩子也是英国人,但是比印度的那些孩子更桀骜不驯。她的父亲远航去印度买更多的鸦片,结果再也没有回来——为什么,她并不知道,所以她的心里滋长了各种各样的哀伤。现在她没有父亲,没有钱,也没有家。当她仍然还是个少女时,她遇上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把她带到了澳门。澳门蚊子成群结队,那男人患上疟疾而死于那儿,并被安葬到了海里。然后她与另一个男人在一起生活。这个男人是个英国上尉,他帮助满族人与拜上帝教徒作战,每攻陷一城就赚到一笔大钱。后来他满载为英国和他的妻子掠夺来的庙宇珍宝,坐船回家了。班纳小姐随后去和另一个士兵生活。这个士兵是个美国人,她说,帮助的是拜上帝教徒,他与满族人作战,也同样靠掠夺那些被他和拜上帝教徒焚毁成白地的城市赚钱。这三个男人,班纳小姐告诉我说,并不是她的叔叔。
我对她说:“班纳小姐一阿,这可是个好消息。与你的叔叔睡在同一张床上,对你的婶婶来说可不好。”她大笑起来。所以你看,到了此时,由于我们已能很好地互相理解,故而能够一起发笑了;到了此时,我脚上的老茧也为班纳小姐的一双紧绷绷的皮鞋所替代了。但是在这些事发生以前,我不得不教她怎么谈话。
开始时,我告诉她我的名字叫女怒目。她叫我木小姐。我们经常坐在院子里,由我教她事物的名称,仿佛她是个小孩子似的。而她也正像个小孩子,急切地、快速地学习着。她的心灵对新的念头并没有迟钝得一概排斥,她不像那些拜上帝教徒,他们陈旧迂腐,只会鹦鹉学舌。她具有一种超凡的记忆力,记性特别地好。不管我说什么,它们都会钻进她的耳朵,然后从她的嘴里冒出来。
我教她用手指着并叫出组成这个物质世界的五种基本成分:金、木、水、火、土。
我教她是什么使这世界成了一个生存的所在:日出和日落、热和冷、尘埃和热量、尘埃和风、尘埃和雨水。
我教她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是值得倾听的:风声、雷声、马在尘土中的奔驰声、鹅卵石落在水里的声音。我也教她什么是让人害怕去听的声音:夜晚急促的脚步声、柔软的布料缓慢地撕开的声音、狗吠声、蟋蟀的鸣叫声。
我教她两样事物混合在一起是怎么产生另一种东西的:水和泥土构成泥浆,热和水构成茶,外国人和鸦片造成麻烦。
我教她让我们能记住生活的五种味道:甜、酸、苦、辣、咸。
有一天,班纳小姐用她的手掌摸着她身体的前部,然后问我这用中文怎么说。在我告诉了她以后,她对我用中文说:“木小姐,我希望能知道许多可用于谈论我胸部的词语。”只是到了此时我才意识到她想谈论她心里的感情。第二天,我带着她在城里转悠。看到有人在争吵,我就说:愤怒。看到有个女人把食物放置在祭坛上,我就说:尊敬。看到一个头被锁在木枷里的小偷,我就说:羞耻。看到一个年轻的姑娘站在河边,把一张有洞的旧网撒入浅水中,我就说:希望。
后来,班纳小姐指着一个试图把一只太大的桶挤过一扇太小的门的男人说:“希望。”但是在我看来,这不是希望,这是愚蠢:吃饭可是为了有脑筋。我不知道在我为她命名那些别的感情时,她所看到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外国人是不是具有与中国人截然不同的感情。他们是否认为我们所有的希望都是愚蠢的呢?
然而,我终于还是教会了班纳小姐几乎完全像个中国人那样地去看待世界。对于知了,她说它们看上去就像枯叶在震颤,感觉就像纸在哪啪地响,听起来就像火在呼啸,闻上去就像尘土飞扬,尝起来就像在油里煎过的魔鬼。她恨它们,确信它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毫无目的。你看,在五种方式上,她都能像个中国人一样来感知这个世界。但是往往是那第六种方式,她的美国式重要感,后来使我们之间产生了麻烦。因为她的感觉引向意见,她的意见则引向结论,而这些结论有时会与我有分歧。
在我童年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不得不竭力抑制自己像邝所刻画的那样去看待这个世界,像她那样谈论鬼魂。在她经受了电击治疗以后,我告诉她,她必须假装自己看不到鬼魂,否则那些医生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