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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并非总是如此。不管怎样,我已经开始了《赤身与肉声》的第四章。其实今天早上我就已经打算开始,但直到深夜,我还是一边在书桌旁徘徊,一边望着映在玻璃桌面上自己的脸。就这样挨到了子夜时分,我才为不仅不能睡,也不能做其他事情的想法所逼迫,坐到桌子面前。
现在我的眼前隐隐约约浮现出几天前在电视上看到的极光。根据电视上的说明,所谓极光就是带电离子被地磁吸引到阳极,然后与构成高层大气的原子碰撞而发出的光;也就是说,太阳发射出的某种粒子,围着保护地球的大气层发生无数的撞击而产生的那种彩光。如果是这样,我不得不承认,极光的模样在美丽之前,首先是叫人毛骨悚然的。因为极光告诉我们,如果没有地球周围的大气层,就没有地球上的生命。对我来说,它本身就是一个非常的象征。我正坐在打字机前,感觉半径5毫米范围内,所有东西与我直径10毫米的半球表面不断碰撞的情形。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个半球的存在究竟是在保护我,还是把我关进了自我封闭的空间里?我是不是如同被极光的绚丽夺目颠倒了神魂似的,执著于自己被保护或守护的安全感里呢?如此看来,极光和我的处境之间形成了多重的反差。我怀疑自己是不是陷进了莫大的自我矛盾和自欺欺人之中,并为此感到全身发冷。我对自己说,不一定都是那样!以此来安慰心中的不安。但,仅仅是这种怀疑本身也足以让我的手也为之惶恐不安。如果事实真是这样,我的这部小说不是正演绎着一个非常大的时代悲剧吗?我的两只手像被关进迷宫里的老鼠一样,到处乱窜。一定要逃出去!但我却找不到出口的门闩。
刚才我停止了打字,以平静一下心情。事实上我真的是太激动了。现在我差不多已经冷静下来了,但只要看到一些尖尖的物体,钢笔、铅笔或剪刀什么的时候,仍会感到郁闷。难道我想要用它们捅破什么吗?但我究竟为什么会在这期间反复质问自己呢?或者这是一些截然不同的质问?
我把打字机往旁边推了推,然后拿起放在桌边的一本季刊杂志。我习惯于用左手托着书,用右手翻书。当右手停止的时候,书刚好被翻到中间部分,这时我看到了夹在书页里面的一根牙签。我用小指指尖把它抠出来拿到眼前。我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把它放进书页里的。由此看来,看书看到该停下的时候,随便拿周围的什么东西夹进去也是我的习惯。我放弃了一边看书,一边要找出点什么东西的念头,仔细地端详着牙签。它干巴巴的,因两端有细微的分裂而显得迟钝。可能是某一天我吃完饭以后,边叼着牙签看书边打嗝,然后顺手把它放进书页里,就把书给合上了。我留意地看了一会儿,终于把它拿到嘴边。起初我试着用它轻轻地抠了抠门牙和虎牙之间,然后又改变主意,刺了刺牙床。阵阵刺激传到牙根周围,那种刺激转眼间就到达了遥远的尽头,唤起了使人发晕的快感。那是一种在转眼即逝中仍继续延展的微妙的根的快感,往旁边,往牙床里伸展下去。我往手指上多使了一点力,以加强牙签刺激牙床的强度——为了维持那种快感需要更强的刺激。最终在一个瞬间牙签滑了下来,被牙缝折断了,快感也在不经意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火辣辣的剧痛折磨着牙床。最后的结局过于简短,我立刻回过神茫然地望着周围。
事实上我的本意与牙签无关。刚才之所以就此展开长篇大论,是为了给自己更多的思考时间。总之,我仔细地琢磨了一番先前的自问,但回答仍然不脱陈腐和老套。那是因为,我所处的半径5毫米的半球,并不只是自给的空间,同时也是立足点,也可以是出发点。并没有什么确切的现实,每一个人可能就是一个世界,所以可以用是不是个别里存在现实本身的构造这样的发问予以简单概括。
如果是这样,那不管我暗地里希望这部小说能达成什么新意,骨子里的思维方式却没有任何新意。这一点让我痛苦不堪,而且可能让一些读者不断产生怀疑。换句话说,如果上述的话是实情,那就好比我从某个点出发,画着直线和曲线交织的凹凸不平的图形,最后又回到了出发点。事实上也确是如此。这也许是我轻率地想写出细腻的文字这一弱点导致的,因为过分追求细腻会脱离首尾一贯性的标准而无法前进,只是在原地打着转。借用一下前面牙签故事的比喻,所谓的细腻就是:每迈一步需要更多的细腻,结果被自己的重量给压得动弹不得或散架;而且就是那种脆弱的细腻,会急速地使行文变得更脆弱。用读者们爱说的话来说,就是没有实芯。
但是那所谓的——现在我正被把“但是”这类副词所象征的攻击或反驳的语气尽可能给去掉的欲望所折磨——“实芯”究竟是什么?它的存在是不可动摇的吗?原来的那一点和所谓“从那一点出发而回到原位的点”,是不是同一个点呢?如果不尽相同,而是各具有颜色和轮廓,那么它就没有在原地踏步。如果非要在这里弄清实芯的存在,我们可以把它看作是扩散在周游行动里的东西。所以我不打算着急,因为我内心里还有这种东西。真正意义上的新意也许是在这一章的开展中被揭示的期待感。但是,如果这种期待不很充足,那该怎么办?为日后同样的探索者计,我至少应该做一点壮烈的牺牲,但是否连这也是不可能的呢?总而言之,现在我无法知道。
赤身与肉声 上赤身与肉声(12)
刚刚我感觉到这个章节带有推理小说的风格。这样一来,我似乎无意中想把事件的真相藏起来,然后为了继续维持读者们的兴趣,而巧妙地展开故事。但是,一部成功的推理小说,难道不应该是连作者本身也不知道故事的结局会是怎样的吗?另一方面我又醒悟到,这一章节的语气会带来强烈的争议这一事实。这明明是因为插入了不少没有必要的疑问句的关系,但我现在只能一边给自己提问,一边征求读者们的意见。
如果读者们能毫无保留地接纳这一点并予以谅解,我就别无他求了。实际上我并不是想展开争论,而是希望读者们成为我的,不,是这部小说的证人。如果往下一切顺利,我也许能远离单纯反省的范围。再强调一次,我希望至少从现在开始,这个小说能摆脱自闭的反省怪圈,真诚地希望如果可能的话不要回到出发点,这也是我的真实心情。即使做不到这一点,我也不会陷进完全的虚脱感。
现在我有点迷迷糊糊。起初想说的那个故事,前一页就已变得混乱不堪。我似乎想继续关于周围的话题,但这故事好像有点离题。
大约一个月前,我很偶然地获得了一个坐郊外线慢车的机会。很久没有乘这样的车了,我坐在暖哄哄的车箱里,望着窗外掠过的风景和周围人们的面孔,沉浸在无限感慨之中。车箱的座位不是双人并排式的,而是像地铁车箱那样,两边排列着。我背靠着装满冬天的原野山丘的车窗,用两边的肩膀分享着陌生人的体温。我可以看到对面的男女老少;越过他们的头部,是展现在窗户外面的风景。
过去的回忆在我的眼前形成了几个具体的场景。那些场景一边把现实形态重叠在它的上面,一边模糊了我的视线,终于打动了我内心深处的感受颤板,让一些热乎乎的东西直涌上来。这次我彻底放弃了自我,把全身心都交给了心情的变幻与流淌。起初我为不能回到丢失的时间而感到惋惜。但慢慢地,我开始想其他的事情。当时我坐在慢车上,曾为了尝试写别人写的所谓小说而用心地观察周边的一切,换句话说,我曾试图以列车旅行为题材,把车箱内的风景和状况作为小说的一部分。回忆着这一切,我突然感到一种悔恨的情感像雾一样,向内心深处弥漫开去。形成我的大部分东西遗失在过去了。从我现在写作的立场来看,我尤其遗忘了以前的写作。当时我的小说处处充满了感想和偏见,这一点甚至深刻地影响到了叙述和故事的展开,一句话,实在是太幼稚了。然而现在的我再也写不出那样的文字。现在被称为所谓作者的我,为了具备细腻或意味深长等美德,正在挂满了现实和语言的文学绳索上,巧妙地行走着。如此说来,现在我的写作跟从前相比,并不是变好了,而是丢失了什么东西。一定是这样的。现在我并不是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而是该怎么写就怎么写——我在写下这句话的瞬间也同样遵循着这一规范:我的写作到底是踩在什么东西之上呢?真成了作家以后,我在写作方式上得到的更多不是能写的东西,而是写不了的东西。
我沉陷于这种过于极端的想法,深切地感受到一起坐在车箱内的人们和周边所有琐碎的事物带给我的温暖,同时不得不感觉到某种失落。也许我是想从那种偶然也以某种形式捕捉到我的有关写作应具备的美德的理论里得到一点安慰?每当我的文字付印时,我都充满对错别字的恐惧;然后真的发现了错别字时,我肉身上的相应的部位好像也在发青,让我很不放心:难道我真的能坦荡地说,我对自己的小说没有任何哪怕是虚假的信仰吗?当然人们会告诉我,文学的语言本身就是现实和存在,而且我也承认,我乐于接受这种观点。但是现在的
情况有所不同。总而言之,现在我要么更彻底地往一边倒下去,要么洗干净我内心的浊物,重新出发。但是那只是一个想法或一句话而已,说到底办不到。只要文学是以一种制度存在,是不是就完全不可能呢?
那次在慢车里,还想到了几天前的一个念头。当时还觉得是突发奇想,但回想起来却叫人啼笑皆非:暂时搁置我那令人厌恶的自我反省的视角,就用我过去练习写作时采取过的方式,不管怎样生硬和幼稚,只管原封不动地描写周围的情况。如果是这样,或许能冲破内心的惯性,形成一种新的秩序。我立刻把这个想法诉诸行动,在脑海里对周围的东西展开素描,可如以下的文字:
“上了列车后环顾一下周围,发现了一个空位子。我在靠门的位置上坐下来,把围巾解开塞进了大衣兜里。来自座位底下的热烘烘的暖气,让我从脚底一直暖到全身。身体变暖了,心情也跟着好起来了。也许这正是对我盲目地踏上旅途的一个最初的补偿。我这才可以仔细地观察坐在我对面的人——有一位男子一边把肩膀缩成一团,一边搓着手。车箱内已经够暖和,他却一直做着同样的动作,看来这是他的一种习惯。我发觉我看他的眼神里不知不觉中带上了怜悯,所以马上把视线移开了。所有的人千篇一律都是僵硬的表情,这也可以说是韩国人普遍的表情;但微妙的是,当他们见到熟人的时候,就会绽开灿烂的笑容,而一旦分开后就会立刻恢复到这种表情。这样一来,就需要更正一下刚才说过的话:僵硬的表情是韩国人独处时的普遍表情。也许他们正看着的我的表情也是僵硬的。我试着放松自己的表情,但怎么也做不到。一个女人一直在抓颈部周围,这也许只是她的一个习惯而已,但我很想走过去帮她挠痒痒。如果这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