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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憎恨的对象中的某一人,又会怎么样呢?当然,在我手里受害的人死去,而杀人行为形成的那一瞬间,作为凶杀者的我的人生也就失去自由,就此结束了。因此,我们与其总是怕某人会杀害我们而战战兢兢,不如常常以‘我自己会不会冲动地、意外地杀害其他什么人’这种不安的心情,不懈地警告自己。因为如果我们稍微一松心而杀害了某人,我们自己也会同时死掉。不仅如此,我们还要担心谁会突然杀害自己而使自己的人生就此终结。所以在目前,由于我们彼此每一天都在颤颤巍巍地走钢丝,生活与耍杂技已没什么区别,这简直是焦虑之极腿弯儿都要发软的一件事情。”
他的话大致要结束的时候,朴性稿从长椅上站起身,转过他的肩膀开始一起走路,等他说完以后,才慢慢地开口道:
“是啊,我也经常有类似的想法。特别是,我从小就容易因摔倒、被碰撞而动不动就受伤。尽管我努力地小心翼翼,但事情总是会一眨眼功夫就发生在眼前。所以我的身体几乎始终是伤痕累累。每当那个时候,我都会茫然地想,我的身体不按我的意志移动。直到现在仍然会这样想——不,应该说,走过这些岁月之后,这种想法反而更加强烈了。我认为人一开始并不存在意志这个东西,就是说,只存在引发问题的每一瞬间我自己和周边现实之间微妙的妥协,而人们只是想给这种妥协冠以‘意志’这样的称谓。我相信是这样。不过对人类而言特别悲哀的是,当这种妥协或是意志引发争端时,一般会犯所谓的罪行;而这种罪行的尽头,绝对会存在监狱这个事实。人类是不是因为创建了监狱,而使一切自由意识不得不在那里宣告终结呢?更何况这个时代犹如你说的一样,是凶器与犯罪的时代。因此,那所谓的意志之墙变得越来越薄,一碰即塌。可见监狱离我们实在是太近了。在某种意义上,是否就是因为如此,所以我们自己反而使这个世界正在变成监狱呢。”
“或许人类是怕自己不知在什么瞬间会引发争端,所以才以罪行的名义把其他引发争端的人关进监狱,来实现对自己的无意志化压迫,并顺便享受心理上的排泄效果呢。”
融化的盐,腐烂的生姜 上怪物们(7)
“很有可能是这样。再说,人为了限制自己对他人的攻击性欲望,就是说想杀别人的欲望,往往会利用制度的力量剥夺他人的自由,并随时可能杀掉他们。那明摆着是替代杀人。”
“那么尽管是琐碎的事情,但每当发生什么时,一边努力地掩饰着好奇心,一边照样聚集起来的那么多人,也可以认为是期望着别人替自己引发自己无法引发的某种破坏性事件,并为了目睹和确认那一情形而踮着脚尖,使出浑身解数呢。总之,人类似乎是很喜欢观望什么的动物,这会不会是我们的脑海中总沸腾着对犯罪的想象力的缘故呢?”
“并不一定是犯罪事件。有一次逛百货商店的时候,不知是谁从电梯上摔下来了。在那一瞬间,有尖叫声,还有沉重的摔落声,于是很多人为了看个究竟而聚集起来。当然,临近的卖场瞬间便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就像一团线一旦弄乱了就很难把它重新解开一样,简直是一模一样。当时我退到一个角落望着眼前的乱局,想起了曾经在哪里读到过的某个故事:飞过英国近海的属于鸭科的某种季鸟,在成群结队迁徙的过程中若听到猎人的枪声,则已经飞到前面的鸟也会感到好奇而往回飞。因此,伤亡更加惨重,几乎濒临灭绝。所以人类会取笑它。可是,人比之于那些鸟又有多大区别呢?人是因为始终觉得自己有不安全感,所以才以好奇的眼神偷看别人呢,还是在生理构造上就无法不被好奇心这恶魔所俘虏?这么说,我们所相信着的自己究竟又是什么呢?能否自信地说,越过围墙打探别人家院子或是居室,时而哭丧着脸,时而嬉皮笑脸的并非是我们的人生呢?打探别人家的当儿,孰不知自己的家园都荒废掉了。我是不是过于跳跃化了?”
我的小说有着不可逆的运气,将以连载的形式继续进行下去。介于短篇和长篇之间的连载形式有高效率和互动性的一面,却也免不了有缺点和局限性。关于这一点,在小说各个部分的积聚过程中,随时会有新的话题形成。如果称这样的小说为非小说,将从何说起呢?套用最近流行的词,在作为小说的对象当中,是否存在小说无法侵入的圣地?如果继续固执己见地讲述理论色彩浓厚的故事,喜欢小说里某些情节的读者,最终恐怕也会忍无可忍地一边大喊大叫,一边将载有这部小说的刊物抛到九霄云外。我并不介意自己的小说被扔掉,问题
是如果因此将连累到众多的其他作者,对我来说实在是难以忍受。作为同行,我也许拥有对那些人不用感到愧疚的最小限度的权利,但就是这微不足道的权利,反而会让我陷进更大的负疚感里。这可怎么办?
所以,正如读者们所估计到的一样,我会按我的方式,尽量避免过激地触碰他们的神经。这是我的真心。但我也非常清楚,一片真心并不能保证另外的一片真心或者对真心的理解。对于我来说,唯有慎重再慎重,当这种慎重形成一定的空间时,读者们才可以真正地理解或是能批判我的真心。但我并不会因此来请求读者们不要扔掉这本书,相反,有必要的话,我倒想劝他们这么做。因为,尽管我并不比任何人更喜欢扔书,但我也时常这么做。我喜欢读能让我产生疑问的文字。疑问所带来的痛苦,常常是在我觉得与我现有的观念背道而驰时产生的。某篇文字因多种原因与我发生冲突时,我将移开视线,欣然地把书扔掉到近处或者远处的什么地方。强迫压制内心的矛盾而继续试着读下去,只会让我产生倦怠感,或是在中途失去精力而放弃阅读,或是眼睛在看字,但脑子里却在想别的事情。因此我确保这本书在没有破损的情况下被欣然地扔掉。此时这本书被扔掉的地方和我的距离,与我从这本书中所感觉到的疑问成反比。然后我采取最舒适的姿势而一阵子不去理它。然后,再过一阵子,我会悄悄地靠近它,重新捡起来继续读下去。这是我读书的方式之一。
听我这么说,读者们可能会觉得我在暗中具有另一种傲慢,即我会自负地认为,即便读者们扔掉了我的小说,也总有一天会重新捡拾起来。如果读者们真这么想的话,那绝对是个误会。事实上我的做法本身也带有很大的偶然性,因为扔掉书后,也许压根就不会再看一眼,或是当初就把它扔进了火堆。当然,不管我以什么样的方式说什么样的话,读者们都会按自己的意愿扔或是不扔,留给我的只有淡淡地去接受。就像我对别人所做的那样,读者们也可以扔掉我的小说,对他们来说,我的小说在那一瞬间将完全结束。
还有一点也需要坦白,就是我现在能如此公然地作为一个小说家在明处写小说的原因,除了前面所表明的以外,另有某种动机。稍微绕个弯子讲故事的话,在我开始写作的时候就有一个理想的读者,他对我的小说和有关我的一切都讳莫如深,同时对我的人生和我的小说又有着很深的理解。但这个理想的读者并非是现实存在的人物,正因为如此他才可能是完美的。不过他也并非是完全虚幻的存在。从具体地认识小说、阅读小说到开始写小说,不知不觉中理想的读者已占据了我的内心。之后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经验的积累,通过各种契机,这个人物拥有了实际的具体的外官。面对评点我小说的批评家们,面对读完了我的小说后开玩笑的友人或前辈们,面对我的亲人们,面对出版社的工作人员们,面对很多来电话的陌生的读者们、邀请我接受采访的报社杂志社的记者们时,令我印象深刻的因素在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在我内心里过滤,然后被这人物吸收,使他拥有了现实的容貌,能用两条腿直立起来。此时我从人们那里获得的这些因素是如此的丰富多彩美妙绝伦,人物外貌的小小部分,一个表情或一个姿势,就是一句话或一个短语,从另一方面说,就成了一种精神能量。
如此看来,我写小说的过程无非就是和这个人物的谈话过程。有时某人对我的影响很大,此时写小说,那个理想人物就会以某人的外形出现。每当这时我都会绞尽脑汁想摆脱他。但这种情形极少,在大部分情况下,那个理想的人物采取既抽象,又普遍的姿态。首先他是女性化的。因为他不是现实中的人,所以无法定义为男性或是女性;但如果坚持要分清的话,我宁可认为他更接近女性。不过我不想把这个人物称为“她”。因为我一直想让这个人物有更加自由的空间——当然是东洋人的模样。但身体上却没有什么突出的特征。坦白地说,在我内心深处他是美丽的,但我不想把他定义为美丽。由此看来,我是不自由的。
用老一套的说法说,每当我写作的时候,他就像幽灵似地游荡在我的周围。因为他拥有惊人的变身术,所以能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当我走神的时候,他会变成书桌上的烟灰缸、烟、修正液或笔架上的任何一件东西。只要我的手一碰到它们,他就会惊恐地脱离物体,一溜烟飞向空中。这样一来,为了找到那个东西,好半天我都会东张西望。但我丝毫没有为之不耐烦的感觉,相反我会从我的小说中走出来,悠闲自在地探索周围。这时我能恢复一点几埋在小说中的我和写小说的我之间的均衡感觉。
融化的盐,腐烂的生姜 上怪物们(8)
朴性稿说完后,两个人默默无言地低头看着马路走了一会儿。朴性稿无力地垂着两个胳膊,像上好的弦正在松弛一样,单调地挪动着脚步。两只手插在衣兜里的张号角,意识到走在旁边的朴性稿郁闷的步伐。于是,拉紧下巴埋到怀里,一边用脚尖胡乱踢着什么,一边走路。突然,他对刚刚踢开一块扁石头的自己的脚感到奇异万分。那一瞬间,他站住了,因为在他眼睛里,自己那只好端端的脚,正在莫名其妙地变成可怕的凶器,变成了边缘尖锐且有刃的铁钩模样的东西。惊愕万分的张号角环顾着四周,生怕被别人看到而尽量不让裤腿乱飘
,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幸亏连朴性稿都没在意。他想用那样的脚步走得快一些,但很快就开始大腿酸疼,气喘吁吁。这时突然从两侧肩膀灌进来一股力量,两只胳膊即刻凝固成硬直而坑坑洼洼的角木;而后,转眼间变样的两只胳膊和腿脚,被一种自己所无法控制的强硬的力量所左右,俨然一副大战前的斗犬或斗牛的样子,气焰升腾,咯吱咯吱乱舞。于是,转眼间一半变成武器的他,为了躲避从面前走过来的人挑逗自己或是出其它什么问题,不得不让身体左右闪避,或是悄悄后退。
他害怕进入视野中的所有的人们。因此,此时作为凶器的并非是武装成凶器的他,而是他们。他们似乎非要剥夺他的自由一样,接二连三地涌到他的面前。他努力隐藏着自己的胳搏和腿脚,甚至为了自己弄断自己的四肢而努力地穿行于他们中间,可是终于无法再招架下去。浑身满是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