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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穿着粗大皮鞋的脚,缓缓对着奶盒正上方,猛地一踩,奶盒顿时裂了个口子,窜出一道奶柱,弄湿了他的裤脚和膝头,同时奶盒也弹到楼梯下去了。这是他对地雷的出其不意的反击;地雷也不甘示弱,及时作了回击。他望着奶迹狼籍的绿色湿裤子,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是多么无聊。他“通通”地跺起了双脚,腿肚上的奶珠纷纷抖落,裤子上流下乳白色线条,其结局跟无心踩雷没啥不同,就像用自己的右脚无端地踩自己的左脚一样。他感到狼狈得很。
这便是他早晨阶梯上的所见所忆。由此可见,这些事多少都带些性的氛围。或者说,他醒来时,全身敏锐的性感,受到了下意识的刺激,脑中不觉出现了阶梯。但也未必。因为他每天清晨醒来一阵倦怠过后,沉入阶梯之念,接着就清晰地看见自己垂肩弓腰、吃力地登楼的情景,或者晃着双臂、身体前倾、低头无力地下楼的模样。
简言之,他弄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即使猜个大概也很困难。终于,这也自然成为早晨一
景,而且不久也就对它深信不疑了。
鬓脚怎么剪?短一点。露耳朵吗?不,稍稍盖点就可以了。那可不行,因为理发以耳为准,所以既盖耳又剪短就不行。那就让耳朵全露出来吧。你近来气色可好啦,就像,像那成熟的鹌鹑。成熟的鹌鹑有啥好看,偏拿它作比?鹌鹑就是鹌鹑。我就是这么看的。真是,一碗炸酱面打个饱嗝就没了。听着,理发员怎么这样不懂礼貌?炸酱面加洋葱,又贴得这么近,真叫我头疼,受不了。别吃洋葱,不然就刷牙。打嗝,真叫人……大叔一直不吃炸酱面吗?我不是那个意思。一个营业员不为顾客着想,还做什么生意?知道了,稍等,真是的。你这伙计今天是怎么啦?金先生,这个礼拜的星期天借一下以前那个摄像机,我妹妹结婚要用。你会拍吗?那有啥难的?只要扛上肩,眼贴镜头来回摇动,不就行了吗?不那么简单。什么意思?我以前不是拍过一回吗?我是说,结婚摄像一生就一回,要是拍砸了咋办?你哪儿疼?走路的样子挺怪的。昨晚跟老婆吵嘴,一气之下踢了椅子,把大脚趾给扭了,痛死我了,又不能对别人讲。拜托你了,你以后出嫁别折腾老公。我也不想那么做呀。你头发真柔软。所以我担心早脱发哩。头发软跟脱发有什么关系?你瞧那伙计刮脸的模样跟日式餐厅的厨师长一模一样。你说吧,哪儿不刮?我用这刮脸刀给你刮得好好的。好了。怎么样,满意吗?怎么已经好啦?大概我打了一个盹。这位大叔已经穿上短袖啰。
你见过大白天熊熊燃烧的大火吗?我不是问你白天到过火灾现场没有,而是焚烧东西的纯火!也许你嫌我无聊,其实我不是,虽然不能打保票。
那天是休息天。我参加一个婚宴喝了点酒回家,正好路过位于我们小区的小公园。我无意中抬头一看,只见公园入口两旁的路灯亮着,心中感到蹊跷。怎么说呢?那灯分明发着光,却不能向四周发散开去。所以,在我眼里,那光线显得阴郁、寂寥以至悲伤,以至觉得,它马上会“噗”地一声熄灭掉。我被那虚弱的灯光所吸引,愣了好一会,不禁挪步向公园走去,仿佛有什么在勾我的魂似的。不过,我也并没感到什么不快或者狐疑不定。
我走过街灯下,拐过杂木林,走进了公园。但眼前的意外光景却叫我一愣,猛地停住了步伐。那儿没有一个人影,只见一块常见的幕布,一座简易舞台和几个帐篷。舞台四周是标牌,也许几天前市民们主办过什么活动,贴在帐篷前的大张纸上写有全国各地的名菜名肴,但已被雨水淋糊,变得破皱不堪,可见活动是在连日雨之前举行的,且至今未撤。想必这儿曾一度市声鼎沸、人群云集,而今却荒凉、凄清以至萧杀。瞧着那不见人影、光剩下杂乱装饰物的空空舞台,加上刚才所见的路灯叠印其上,你想象一下,棒不棒?在大白天,又破又脏的临时搭建物勉强罗列着,空无人烟;上面两只水银灯,像两只野兽的眼珠子,发出空洞的光芒。那陌生的世界给人以一种颠倒之感,加上,我有点醉了,所以我觉得似乎来到外地一个陌生的城市,缓步前行。那里昼夜不分,人物无别;间或有风,吹动了草木、碎布和我的头发。
我就这样站了好一会,心里想回家,但腿不听使唤,便在周边无所事事地走动起来。有只猫跳出废物箱,穿过空地,窜入对面的树丛里。显然,它是在觅食途中被我的脚步声吓跑的,不过我吃惊的程度并不亚于它。一晃而过的猫影,其幻想性和非现实性胜过它的背景。这时,不知从哪儿传来人们交谈的嗡嗡声,夹杂着“嗒嗒”的相击声。方才我没听见这声响,它来自我身后的帐篷那边。这次诱我前行的是声音而非光线。当时要是有人看见我,准以为我是个疯子。
我来到一个大帐篷前,看见靠砖墙的垃圾场前面,围着四、五个男人,地上烧着一堆旺火。在大白天,而且是大热天,目睹这熊熊火焰,我不禁大吃一惊。这要比刚才路灯给我的刺激强一百倍。我像被那无数的火舌摄了魂似的,愣愣地向那儿走去。直冲高空的细长火舌,一眨眼回到口腔内销声匿迹了,随后又化成形态各异的舌头,窜向四面八方。由于阳光太强,火光接近令人不快的阴沉而透明的粉红色,加上是大伏天,格外炎热难耐。我走近后,人们瞟了我一眼,但毫不在意,我心安理得地走到离火最近处停下了,脸格外发烫,尚存的酒气冲上了脸,可见热气之间有种亲和力。我这体内的酒气,其实也是热气。我受不了热气的内外夹攻,不得不退了几步。我周围扔着几瓶烧酒。我坐在就近小箱子上,用一双充血的眼睛望着火焰,蓦地意识到,我正在注视并真切体验着一个实实在在的幻想。
在我看来,他们大概是区政府的低级职员,整理完这垃圾成堆的地方后正在焚烧垃圾。男人们的脸都烤得通红,火焰吞噬着杂物,烧得更贪婪了。透过响亮的燃烧声,可以听到人们在大声谈论:这叫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在这大热天,这简直疯了。我的内衣全湿了,要脱下烘干才行,真是的。难道你们想把这垃圾全送到焚烧场吗?别说废话,快干吧。我们四点以前得回办公室。别忘了今天是休息天。我们正在遭受年历和生辰八字上都没有的苦难。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有只猫,把它抓来烤着吃,怎么样?没几天就是二伏天了,别看是猫,味道不错,也是最佳补品。我很懂猫的滋味。我在前线工作时吃过好几只猫,那厨房周围有几十只野猫。不过你那慢性子抓得住猫吗?你只管抓,我来烧。
快乐的地狱生活 上路灯 路边 酒篷 鸽子钥匙(5)
听罢,我自然想起方才看到的猫,想到这一夜行动物白天的目光,像白天开的路灯或火柴的火焰。人们很难相信,它那模糊、阴沉的眼睛,一到晚上就会闪出蓝色的火光来。不过,此时此刻,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在想,如今俨然存在、如此营生的我,就跟这大白天亮着的路灯、猫的眼睛和篝火并无二致。我并不想把周围的一切变成我自身的情境,然而,一旦沉溺于这种想法,便没完没了,满脑子无他,没法集中精神。眼前,火焰继续发出苍白的红光。我注视着我的手。身子因太阳的照射变得软绵绵的,仿佛到时会一下子变成一张透明薄膜,或者干脆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一直被大石压着、不胜幼稚的杂念喷涌而出。我需要某种留住我的东西。否则,我会立即蒸发掉,或者自投火中。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脸虽烫却没转过去,像座石像一直坐在那儿。正在这时,随着一声“小心”,一团火焰夹着“噼啪”声,猛地朝我飞来。这是有人往火里扔东西,使火焰反跳的缘故。我一惊,本能地用右臂挡住了。那火团掉落地上,我乘机跳起躲开了。有几个人朝我跑过来,我的手臂已被烫得红肿,听到后面几个人低声说,这是我不帮忙瞧热闹的报应。我的脸更红了。
稍后,一个上年纪的男子,推开别人走到我身边,把不知从哪儿搞来的粘土贴在我手臂上。我默默瞧着他的动作。他说道:这样会好受些,因为粘土吸热,痛感会马上减轻。大家都有错,就权当消灾吧。当然,我完全同意他的话。于是,我捂着手臂上的粘土离开了,走到拐弯处,扭头一看:火势已大减,只剩下黑色的灰烬。
我离开公园,反复琢磨着那男子的话。究其实,那不是去邪,而是中邪,如果确有邪气和祛邪法的话。所以我刚才做白日梦、几乎失去自我之际,幸亏柴火的冲击才让我猛醒过来。这是否属无稽之谈?也许吧。但从那以后,我随时随地感到自己太虚弱、单薄、轻率和糊涂。这种感受至今还令我痛苦。现在,我无法摆脱我说话太随便的想法。那么,我的手势语言又如何呢?一句话,我的表情含糊不清,步履又很轻佻。外表尚且如此,何况心灵?这是明摆着的。也许心灵空虚自有透明的优点。那么,我是否在自虐呢?不!这只是对自己下的正确诊断。我承认,我稍稍抬高了自己的自尊心,也是出自对同伴的礼貌。不过,这不是礼貌问题。那么是什么?我还剩下什么?趁我像气球升上天花板之前,请你告诉我点什么。我是否太模糊、太单薄,不为人所见?不过,我不担心别人看不到我。那无所谓。问题在于这一堕落的过程。我受不了那一瞬间。不过,从某种角度看,忍受本身也算不得稀奇;只是必须忍耐,这一点叫人难以忍受。这样说下去,就没完没了了,就像玩莫比乌斯的带子。不过,且慢,不能割喉自杀。那真的不可能吗?那就且听下回分解。
你若无话可说,可以不答腔,有什么办法。不过,我想起刚才说的中邪的事儿。那是不是一种用我们的理论巧妙地缓冲自虐痛苦的心理装置呢?那是不是一种磨平棱角、分散注意力、助长虚伪、叫人迷失方向的小市民失败主义典型呢?为什么我现在才想到这些……?这才是我的思想和语言的出发点。如是说来,我还保留着什么?
久违了,对不起。快有一年不见了吧?因为季节又换了一轮。此间,我只写过两封信,我懒得写信。如大哥所言,那天回家开车到山岗,果然下雨了。我清楚地记得,从山顶眺望对面的山陵,墨绿色的峡谷伸向山脚,含雨气的山岚笼罩其上。不过,如你所料,雨很快就停止了。
在上封信里,我谈到了我的自卑感,觉得自己涉世太浅。对此,您有点惊讶,说我这样讲欠考虑,徒劳无益,要一笔勾销。但我反而觉得,您心里一定真心同意,而且说不定跟我一样痛苦。您认为我有关自卑的思考和行为的认同于我无益,于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随后观察我的反应。我不是在分析您,虽然我们都想极力了解对方,但说实话,我没有这样的时间,我现在只剩下半个小时了。
近来,我写信有定时的习惯。尤其给您写信,更要严守时间。但我决不认为,这种写信方式是对收信人的大不敬。因为若不如此,我首先就不会立刻动笔,会在心里搁很长时间;就算静心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