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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与懿贵妃都看得津津有味,皇后却大不以为然,嘴里只不断轻声叨念看:“罪孽,罪孽!”而且常闭起眼来,只不过闭不多时,又舍不得不看,还是睁得大大地。
这一出完了,皇帝放赏,张多福随即到台下谢恩。接下来又是一出昆腔:《夜奔》。扮林冲的那个学生,看上去才七八岁,一身簇新的行头,扎束得极其英俊,随着小锣笛子,一面唱,一面做身段,干净俐落,丝丝入扣。皇后看得极高兴,戏完了,吩咐“放赏”,皇帝为凑皇后的趣,等他下台谢恩时,特意叫小太监如意,领着他到皇后面前来磕头。皇后摸着他的头问了名字,特意又从荷包里掏出个小金锞子来赏他。
这两出昆腔唱过,下面是由京城里特地传来的,广和成班的乱弹,第一出是老生黄春全的《饭店》,唱的是《隋唐演义》里的故事,秦叔宝被困在天堂州,遭受饭店掌柜的凌辱,不得已当锏卖马来还店饭钱。黄春全是一条“云遮月”的嗓子,特别宜于唱这路苍凉激越的戏,此刻御前奏技,更不敢有丝毫疏忽,抚今追昔,自叙身世,把个英雄末路的凄凉情状,刻画得入木三分。扮店家的那个小花脸,自然也使出全副精神,只拿尖酸的言语,逼得秦叔宝走投无路。那副小人脸嘴,在懿贵妃看来,就是肃顺第二,所以看着觉得又痛快,又生气,不住拉着醇王福晋的衣袖,小声说道:“你看多势利!”
第三部分慈禧全传(三)(3)
等《饭店》唱完,暂停片刻,太监摆膳桌传膳,这时皇帝才得有工夫跟人说话。
“大阿哥呢?”他问皇后。
“他要跟了来,我怕他念书的心野了,不让他来。而且,”皇后正一正脸色又说:“有些戏,可真不宜让孩子来看!”
皇帝知道她是指张多福所唱的那出《思凡》而言。这出戏不是淫戏,推陈出新,另有妙解,正要为皇后讲解其中的好处,只见御前大臣肃顺,领着内奏事处的官员,捧着黄匣,入殿而来,这是有军报到了,皇帝不能不先处理。
黄匣中一共七件军报,其中一件是督办浙江军务的杭州将军瑞昌和浙江巡抚王有龄会衔的飞奏:“浙东寿昌失守,严州、兰溪吃紧。”皇帝最不能放心的就是浙江的军务,由寿昌到绍兴、杭州一水可通,关系尤其重大,进退机宜,必须立即有所指示,于是传谕:“召见军机大臣。”
好好的戏听不成了,皇帝大为扫兴,他对瑞昌和王有龄的印象,原就不好,这时越发认定这两个人办事不力,所以在指授方略之后,把瑞昌和王有龄大骂一顿。因为过于激动,话也说得太多,以致气喘头昏,不能再去听戏了。
到第二天精神略好,又续前一天未竟之欢。一早就传谕,侍候午后开戏,升平署开了戏单来,皇帝亲笔点定,大锣大鼓的武戏不要,枯燥严肃的唱工戏不要,一出《四海升平》,朱笔批示:“下次再传”,剩下的就都是生旦合演的风情戏,或者有小丑插科打诨的玩笑戏。
这样一连唱了好几天,到得五月底,一片云的水座修好了,越发无日不唱,这一阵子皇帝的心情极好,因为除了浙江以外,各地的军务都颇有起色。对洪杨的用兵,重心仍在安庆,曾国藩自祁门移驻东流,督饬曾国荃坚持不撤,洪杨悍将陈玉成以攻为救,佯战湖北,用意在迫使曾国荃回师相救,便得解安庆之围,幸好有胡林翼坐镇,曾氏弟兄才无后顾之忧。此外左宗棠为曾国藩帮办军务,极其得力,更为皇帝所嘉许。而曾左胡的不负重任,迭建勋业,说来都是肃顺的推荐调护之功,因此,皇帝对肃顺的宠信,亦复是有加无已。
当然,肃顺是要“感恩图报”的,他决心要让皇帝好好过一个生日,第一不让他烦心,皇帝不愿与恭王及那些喜进忠言的老臣见面。肃顺早就有了布置,由皇帝亲口传谕军机大臣,明发上谕,不必到行在来叩贺万寿。但有执事的官员是例外。与庆典有关的执事官员,不过是礼部、鸿胪寺、光禄寺,以及内务府的司官,从五月中开始,他们就从京城里带了大批工匠、物料,把“避暑山庄”布置得花团锦簇,喜气洋洋。当然,还有京里的名伶,早就传齐了到热河伺候,万寿这一天,福寿园、一片云和澹泊敬诚殿后三处戏台,一起上演。皇帝已有旨意,六月初九这一天:“里外叉着唱,要寻常轴子杂戏共十八刻”,加上照例应景的开锣戏,半天都唱不完。
就这时候,钦天监也来凑兴,专折奏报,八月初一日,“日月合璧,五星联珠“,同时绘图呈览。这是罕见的祥瑞,看来皇帝快要传《四海升平》这出戏了。
不过,皇帝到底还不是脑筋糊涂,见识浅薄,会陶醉于天象巧合上的昏庸之主,遇到这种情况,尊重家法,先查成例。查出嘉庆四年四月初一,也有此“日月合璧,五星联珠”的祥瑞,当时仁宗睿皇帝有一道上谕,说川陕战事未平,不敢侈言符应,只望早日平定,黎民复业,铺陈祥瑞,近于骄泰,深为不取,此事“不必宣付史馆,用昭以实不以文之至意”。
皇帝觉得他祖父所说的这番话极好,命军机传谕内阁,就照这番意思“明发”,晓谕臣民。但天上的星象“以实不以文”,人间的繁华却是以文不以实,万寿的庆典,并不因“东南贼匪,未克殄除”而减少了繁文缛节。行宫内外,特别是内务府的官员,庆寿的情绪跟那几天的天气一样地热烈。
六月初八暖寿,在福寿园赐食,是晚宴。六月初九万寿正日,皇帝一早起身,先到供奉了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五位皇帝御容的绥成殿行礼,然后临御澹泊敬诚殿受贺。
内设了卤簿请驾,丹陛大乐,以皇子和亲王、郡王为首,贝勒贝子、公侯伯子男五等封爵、文武大臣、翰詹科道,一律蟒袍补褂,各按品级序列,在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鸣赞之下,雍容肃穆的“庆平”乐章之中,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庆贺大礼。
午时赐宴,仍旧在福寿园。皇帝升座、赐茶、进膳、赐酒,不断地奏乐、不断地磕头,等这些仪注完毕,个个汗流浃背,委顿不堪,最好回到私寓,解衣磅礴,好好凉快一下。无奈这是办不到的事,赐宴以后,赐入座听戏,回头还有赐食、赐文绮珍玩,许多的荣宠,不能走也舍不得走。
群臣如此,皇帝当然更难支持。他素性畏热,一回到寝宫,脱得只剩一身绸小褂裤,一面大啖冰镇的水果,一面由四个小太监替他打扇,等积汗一收,又要了新汲的井水来抹身。这样自然是痛快,但冷热相激,却非他的虚极了的身子所受得了的,顿时觉得鼻塞头昏,胸头有股说不出的烦闷。
但是,他不肯把自己的不舒服说出来——有许多原因使得他不能说,大喜的日子召御医,不独太扫兴,更怕引起不小的惊疑揣测,所关匪细。而且他也不甘于这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日子在病中度过。完成殿行礼,澹泊敬诚殿受贺,福寿园赐宴,他认为那是他所尽的义务,要从此刻起,他才能庆祝他的生日,内务府为他细心安排的一切节目,他决不能轻易舍弃。
第三部分慈禧全传(三)(4)
就这时,小太监金环来请驾,说皇后和妃嫔,还有大阿哥、大公主都等着要替万岁爷上寿。
“知道了!”皇帝甚至都不传御药房,只在金豆蔻盒子里取了些紫金锭、槟榔放在嘴里嚼着。然后换了轻纱便衣,起驾去受妻儿家人的祝贺。
在烟波致爽的正屋中,皇后以次,所有的妃嫔都到齐了,珠冠凤衣,一律大妆。
大阿哥和大公主是早就被教导好了的,一见皇帝,便双双迎了上来跪安,用满洲话恭贺吉祥。然后等皇帝升了座,皇后又领着妃嫔行礼。天气酷热,盛妆的后妃,被汗水蒸发得粉腻脂香,却越显得唇红面白,分外娇艳,好看倒是好看,皇帝却于心不忍,吩咐一声:“都去换了便衣吧!”
好在各人的宫女都带着衣包,又多的是空闲不用的房屋,不妨就在附近更衣,只有皇后回寝宫去换。懿贵妃自觉与众不同,跟着皇后一起行动,到了中宫,打水抹汗,重新上妆,懿贵妃一面扑粉,一面对皇后小声说道:“皇后瞧见了没有,皇上的气色不好!”
“是累了!”皇后微皱着眉说,“偏偏天又这么热。”
“要劝皇上节劳才好。”
“怎么节?阿弥陀佛,但盼没有六百里加紧的军报吧!”
“能有人替皇上分劳就好了。”
“谁啊?”皇后转脸问道:“你说谁能替皇上分劳?”
是这样相当认真地问,懿贵妃不能不答,但碍着宫女在旁边,说得太明显了,怕传出去又生是非,所以她旁敲侧击地说:“七爷到底年纪还轻,六额驸又太老实!”
故意说到醇王和额驸景寿,意思是皇帝身边须有一个能干的骨肉至亲来襄助,这当然暗示着恭王。皇后再忠厚,也不能听不懂她这句话。
于是皇后答道:“京里也要紧,那是根本之地,得要六爷这样的人,在那儿坐镇。再说,洋务也没有人能办得了,这一阵子正跟那个洋人,总税司赫德议关税的章程,那儿离得开呢?”
皇后何尝知道甚么关税?而居然连总税司是洋人,名字叫赫德都知道,岂不可怪?这不用说,当然是听皇帝谈过,看样子恭王不能离京的这些理由,也是皇帝的话。然则皇后一定跟皇帝谈过恭王的事——懿贵妃对此极其关心,只苦于无法向皇后细问究竟。
想一想,只好话里套话来,略窥端倪:“关税本当户部该管,也不全是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事,而且在该衙门行走的,还有六爷的老丈人桂良,还有文祥。”
皇后不知是计,说了实话:“六爷原有个折子,请旨由户部会商办理。肃六说户部不懂洋务,事权不专,反而不好,又说,洋人只相信六爷,非六爷在京主持不可。”
“哼!”懿贵妃微微冷笑,“倒真是会拣好听的说。”
“我看不是好话……。”
“皇后!”懿贵妃突然间一喊,打断了她的话。
这是什么意思?皇后微感不悦,愕然相视,懿贵妃努一努嘴,又使一个眼色,很明白表示出来,窗外有人在注意她们的谈话。
抬眼看去,隐约见有一名太监站在窗外,凝神侧耳,看模样是有些可疑。皇后素性谨慎,便不再多说,只从背影中认清了这名太监,名叫王喜庆,是敬事房额外的“委署总管”,派在中宫,专门担任皇后传取应用物件,与内务府打交道的差使。
然而皇后也不免困惑,如果说王喜庆是在偷听谈话,他的目的何在?是为人作奸细吗?那么指使他的人又是谁?最要紧的是,王喜庆所希望偷听到的是些什么话?这些疑问都必须先弄清楚,才好定处置的办法。但在当时,没有机会也没有时间跟懿贵妃商量。
“皇上派人来催了!”双喜在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