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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立刻便察觉到我来了,重新面向我。我在离她一公尺左右的地方把收音机放在栏杆下,然后再隔一公尺才在栏杆上坐下。不知不觉间位置就这么固定下来。
不久黄昏来临,寒冷的黑暗将我们包围。新闻突然中断,这时候DJ SATOSHI随着没什么品味的吉他节奏开始说话。哈啰哈啰!现在的时刻正好是下午五点……
我们其实听了很多老歌。小理查、查克贝里、巴迪霍利、艾迪柯克兰、尼尔杨,还有巴布狄伦。都是些二十几岁就死了,或是年纪很大仍不放弃吉他持续活跃的人。没有中间的人。时间的河流在某个地方被堵住,只剩下一些一直滚动被磨得越来越小的小石子流到我们脚下。巴布狄伦也是这样唱的。你有什么感觉?什么感觉?
在收音机传出歌声的期间我和奈月几乎什么话也不说。我发现她黑色长发的发梢在我视线范围的边缘摇摆。但我并不知道她是不是因为喜欢这些老摇滚乐曲才听。
过去和她一同听着广播的保健老师(假设有),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她了解我什么?又知道多少?更重要的是,她为什么讨厌拍照?这些疑问我完全没有说出口。因为这只会让她露出哀伤的神情,无论如何我现在也没有底片,只能静静地坐在她身旁听广播。
这大概也是补偿行为吧?我这么猜想。
我只是代替某个人坐在她身旁。不是我也无所谓。只要能够听得下卡洛金,就算是只猫、是个塑胶桶也可以。无需言语。
这么想当然会有点令人难过。
不过我们也并非完全不会触及以往的事。在等待地下广播开始的时间里,奈月也说过一些关于自己的事。某次,她顺着话告诉我她住的地方。
「我住的地方在这里。」
她指着摆在凉亭长椅上的一张照片。那是我爬上家里屋顶拍的风景照。她指的是一栋我很熟悉的大楼。穿越那些现在不要说火车,连牛虻都不会经过的JR铁轨,循着那条两旁是荒废家庭菜园的柏油上坡路,最前端有一栋灰色的大楼。我从家里往那个方向拍照时,大概都会以那栋大楼为焦点,所以记得很清楚。我都随便称它为净水场,但我压根不知道那里是不是净水设施。莫名其妙地孑然耸立于充满田地杂树林的山脚下,那种建筑物多半是公共设施,而且仿佛一点也没有欢迎访客的意思,这只是我的胡乱推测。
「那是普通的国宅。不过我已经不住那里了。」奈月说。
但是我心想,这个地方,好像是——
「是禁止进入的区域,为什么?」
不小心问出口后才后悔,还是不要问比较好吧?但是奈月看着那张照片答道:
「什么禁止进入不过是政府擅自公布的。自从公布之后大家就渐渐不靠近那里了。如果在全日本四处寻找的话,我想那些区域应该都还有人住。」
或许吧。我知道奈月住在哪里后也不太惊讶,甚至觉得很有可能。就算世界在我屁股下的白桦木扶手栏杆终结,而另一边宽广的土地上仍有人静静地生活着也不奇怪。重要的只是那里并不是属于我的世界,如此而已。
「而且,我想政府也知道禁止进入的区域里还有人居住。」奈月说。「因为那里也都还有水电。」
「那为什么要禁止进入呢?可以定期统合村镇及市,辅导居民搬家呀。」
我说完后也试着思考了一下理由。
「全部住在一起比较方便吧,医生人数也完全不够。」
「或许吧,但更重要的是……」
奈月把目光落在脚下夏日的枯草上,正好位在我们正中央的收音机里,传出一个疲惫的中年男子声音,开始朗读配给的变更项目。在ROCKIN JAM开始前,还有一些时间。过了好一会儿,奈月才继续往下说:
「我想可能群聚在一起生活比较不容易觉得寂寞吧?」
我想了想点点头。在这个世界变成这样之前,日本人从来没想过在非洲或者是澳洲、中国的沙漠里干渴而死的孩子们。只要可以维持自己周遭的人口密度,就可以在不用切身感受到我们的世界正渐渐结束的情形下生活吧。然而有一天他们会突然发现,在尼泊尔或是哪里的贫穷村庄里聚在一起赶着山羊过日子、最后生存下来的其中一个人类会发现,我们已经无法再踢足球了。不久,连棒球、篮球、桥牌、最后甚至连西洋棋也——
「你觉得寂寞吗?」
我随口说出这样的疑问。
我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觉得奈月的视线停留在我的脸颊上。一阵沉默后,我才终于发现。
老师或同学、常去的照相馆老板,这些人们都从我手中溜走,我为他们感到哀伤。那种哀伤是用银离子过滤再用硫酸盐或醋酸洗过后薄薄延展开来,观赏用的哀伤。失落感就像在伤口涂上蜂蜜似的,感觉很好。那是因为我一直很注意不让伤口过深,和我的拍照对象保持距离的缘故。这近乎一种优越感或受上帝拣选者的思想,我不由得因此感到愧疚。
但是我第一次遇到同类,第一次遇到或许也记得逝者的人。于是我很想对奈月说:「我也是。我也觉得寂寞,和那些天真的人不同。」
我觉得自己好像笨蛋一样。
「我觉得自己好像笨蛋,刚才当我没问。」我说。
「真的很像笨蛋。」奈月答道。
我看着奈月的脸。她凝视着阳光照射下漆黑濡湿的石碑基座。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她在哭。但那是我的错觉。只不过是有一根头发黏在她的脸庞上而已。
*
这些日子真是奇妙。我和奈月每天就像理化实验里用的天秤一样,两人一左一右各自离收音机一公尺坐在扶手栏杆上,手插在口袋里,一边数着自己吐出的白烟,一边认真地倾耳听着老歌。天秤在沉默中达到平衡,只要奈月不动我也不动。我们之间的距离不会超过两公尺也不会少于两公尺。连方向也不曾改变。我与收音机及奈月恰如穆斯林的礼拜,在五点过后到六点之间的六十分钟内,注视着公园里什么字也没刻的石碑度过。只有DJ SATOSHI一直心情愉悦地说着话。他讲话很有节奏,一不留神就会融入八拍节奏中难以区别。
天空仍维持寒冷阴霾,残雪到处啃噬冻结了青草。二月就快结束了,但偶尔从云间露脸的阳光还是很微弱,阳光洒到我们的手背上时只留下一点点的热度。草木在灰暗的天空下无力地垂着头,季节的动向只有从广播流泻的歌曲里才能感受到。
ROCKIN JAM结束后,我们又漫不经心地听了一下无聊的广播新闻,最后也不一定哪个人会先站起来。我推着脚踏车,她抱着收音机,我们缓缓下了山坡穿过树林。到了学校后门我接过收音机,分别的时候只有一瞬间眼神相对。奈月总是不高兴地把视线转向我的脚踏车。有一次我问她理由。
「咦?呃,那个……」
奈月紧抿着嘴,我发现她拚命在思考要说什么。
「啊,因为你骑脚踏车来,我就得搬收音机啊。」
不,这理由我完全听不懂。她可以不用搬呀。
下雨天我搭电车上学的日子,奈月看起来似乎有些高兴。虽然我们在车站等电车或是站在一起拉着吊环随着车厢摆动时,也是一直默默无语。
我总是怀疑我是否一直在重复什么很严重的错误,这样的心情如鲠在喉。但我每天都会到那个公园,和奈月两个人挟着恰好两公尺的静默一直听着THE BYRDS、彼得、保罗与玛莉还有THE BAND的乐曲。
我曾问过她一次。
「你和那个人都是在哪里听广播的?」
如果是补偿行为,应该不需要在这么冷的地方吧?我是因为喜欢所以每天都来,但不需要让奈月配合我。但是她却摇摇头。
「在这里就好。」
我只能沉默。因为我怕我要是再说出什么不恰当的话来,她就不会再来这座公园了。只要配的补偿行为假装自己是收音机的附属品,至少每天还能有一个小时与她听着同样的歌曲。
*
这样奇妙的日子,在时序进入三月之后戛然而止。DJ SATOSHI的广播不再播出了。现在播出五点的新闻,播音员以空洞扫兴的声音这么说着。我们第一次听到时,奈月瞪大眼睛注视着脚下的收音机。二十分钟、三十分钟过去了,再怎么等,DJ SATOSHI都没有开始说话。只有吟诗讲座和盆栽讲座之间穿插着晦暗的新闻,如此而已。
第二天、第三天,都是一样。摇滚乐和那嘶哑的说话声,都不再出现。
「怎么回事?」
停播之后的第三天,奈月才终于冒出这句话:
「是地下广播的人消失了吗?」
所谓消失,当然是那个意思。我摇摇头。
「可是消失的话,我们应该会忘记他不是吗?」
也许是有人发现他拦截电波被举发了。或者也有可能是他转移阵地了。
「嗯……」
奈月就这么坐在扶手上低着头,把膝上的收音机拿起来,再弯下身子把它放在地面上。枯黄的杂草覆盖了收音机的喇叭,播音员的声音变得遥不可及,似乎甚至连融雪的微弱声音都能把它掩没。
我想DJ SATOSHI也许可能真的消失了吧。因为我们并没有见过他活着的样子,我们只认识他的声音,所以我们不知道他是否死了,或只是广播节目不再播出了。或许老天爷觉得很麻烦,所以才没有连我们的记忆一起用橡皮擦抹去吧?
总之就是这样,我们之间多出了一小时的空档。每天下午五点起特别为他准备的一4时,仿佛一间让摇滚乐可以畅快播放的空房间。
但是没关系。我把手放在胸膛上,就像平常一样对自己说:没关系。就算以后收音机不再播放摇滚乐,我只要找到其他的事情来打发时间就好。虽然这个小小的悲哀无法贴在相簿里有点遗憾,不过我想以后每当我听到〈Summertime Blues〉时,应该都会想起DJ SATOSHI吧。
「没办法呀。」我说着把收音机收进书包里。「谁教它是地下广播,什么时候结束都不奇怪
吧?」
「你无所谓吗?明明每天都在听。」
「寂寞是当然的啊。」
我感觉到奈月声音里潜藏的尖锐冰冷,于是我说:
「但是,我想也不可能一直播出。就算觉得遗憾也无能为力。」
「你总是这样。」
奈月的声音僵硬起来。我看着她的侧脸。
「就像这样一直对自己说,没关系,没关系。你总是这样。」
我觉得自己听到一声龟裂的声音。望着自己的手心、腰下的白桦木扶手、一直喃喃自语着的收音机、还有我背后那片宽阔的天空。一点伤也没有。可是我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哪里裂开了。
「……我……以前这么说过吗?」
费尽力气才问出这个问题。奈月非常哀伤地点点头。
为什么我会告诉她这些?莫非我连自己一直在拍黑白照片的理由也告诉过她?怎么可能?我分明没对任何人说过。明明跟谁说都没用呀。
一股类似寒气的诡异感爬上我的手臂。奇怪。虽然不知道哪里奇怪,但就是觉得奇怪。奈月对我究竟了解到什么程度?我觉得还没有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