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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娃-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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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徽得意地笑着拱了拱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阿蛮跟着捧过一杯酒来。    
    “你唱得这么好,我可真不敢开口了!”抱着琵琶,半遮了脸的素娘说。    
    “没有的话。”郑徽说:“你好好替我唱一曲‘凉州’。”


第一章法眼无虚(3)

    于是琵琶和三弦,合奏起凄怨的“凉州曲”,素娘半侧着脸,吐出呖呖的清声:    
    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薰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    
    “这好像也是王昌龄的诗?”韦庆度问说。    
    “对了。”郑徽答道:“是王昌龄的‘长信宫秋词’。”    
    这一篇宫词,一共五首,描写六宫粉黛,经年盼望不到君王的雨露,青春在夜夜叹息声中暗暗消逝,那真是人间最无可奈何的境界。素娘似乎因为韦庆度好久不来,冷落了她,正有所感触,所以更唱得凄凉悲苦,令人不胜同情。    
    “不要再唱了!”唱完第三首,韦庆度喊了起来,“唱得我鼻孔发酸,何苦来哉?”    
    “这样,”郑徽作了个调停,“素娘,你只唱第五首吧!”    
    素娘得到了默契似地看了他一眼,拨弦又唱,这一次换了种十分缠绵的声调。    
    长信宫中秋月明,昭阳殿下捣衣声。白露堂前细草迹,红罗帐里不胜情。    
    唱完,她把琵琶交给侍儿,离座敛衽,表示奏技已经完毕。    
    于是,韦庆度把盏,郑徽执壶,向素娘和阿蛮劝了酒,作为犒劳。    
    “你听见素娘所唱的没有?”郑徽提醒韦庆度:“‘红罗帐里不胜情’。”    
    韦庆度不答。只是执着素娘的手,嘻嘻地笑着;这让素娘很不好意思,一夺手,拖着曳地的长裙,避了开去。    
    “你也是!”阿蛮埋怨郑徽,“何苦把人家的心事说破?十五郎难道不明白?”    
    “我倒真还不大明白!”韦庆度笑着插进来说,“我只明白一件事,如果今夜你留不住郑郎,只怕素娘也留不住我。”    
    “郑郎!”明快的阿蛮,立即转脸看着郑徽,“你听见十五郎的话了?”    
    郑徽有些拿不定主意,只说:“听见了!”    
    “那么……”阿蛮没有再说下去。    
    “时候还早,回头再说吧!”    
    时候可是不早了。东西两市,日没前七刻闭市的三百下铜钲,早巳响过;天色渐暗,素娘重新回了进来,指挥侍儿,撤去残肴,重设席面,高烧红烛,准备开始正式的晚宴。    
    韦庆度和郑徽坐在廊下闲眺,这是个密谈的好时机,郑徽便悄悄问说:“鸣珂曲你很熟吧?”    
    “当然。”    
    “我想问一家人家,不晓得你知道不知道?”    
    “你说,姓什么?大概我都知道。”    
    “就是不知道姓什么。”郑徽说,“其实是问一个人。”    
    韦庆度深深地注视了他一会儿,笑道:“吾知之矣!一定是惊艳了吧?”    
    郑徽也笑了,把前一天在鸣珂曲的遭遇说了一遍。    
    “这很难解。像你所说的情形,在平康坊是常事。”韦庆度说,“这样,你讲给我听听,那个娇娃是怎么个样子?”    
    “美极了!”    
    “我知道美极了。可是美也有各种各样的美,身材有长有短……”    
    “不长也不短。”郑徽抢着说。    
    “唉!”韦庆度叹了口气说,“真拿你没有办法,看来是美得不可方物了?”    
    “一点不错,”郑徽老实答道,“我实在无法形容。”    
    “那么说说地方吧。”韦庆度说,“譬如那家人家,有什么与众不同,格外触目的东西?”    
    郑徽细想了一会儿,猛然记起:“墙里斜伸出来一株榆树,形状很古怪。”    
    “噢!原来是这一家!”韦庆度笑道:“定谟,你真是法眼无虚!”    
    “是哪一家高门大族?”郑徽急急地问。    
    韦庆度失笑了,“什么高门大族?”他略略提高了声音:“娼家李姥!”    
    霎时间,郑徽一颗心猛然往下一落——他感觉不出自己是失望,还是为“她”惋惜?    
    “不对吧!”他将信将疑地,“那样华贵的气度会是娼家?”    
    “为什么不会?”韦庆度手指往里一指,“如果不是在这里,在宫里、在宰相府,你见了珠围翠绕的素娘或者阿蛮,你会相信她是平康出身?”    
    现实的例证,有力地祛除了郑徽的疑惑。转念一想,高门大族的小姐,礼法谨严,在此时此地,可望而不可即,徒然招来深深的怅惘;倒不如平康女子,易于接近。    
    于是,欣然的笑意,从他嘴角浮起……    
    “你看中了李姥的这棵摇钱树,足见眼力之高。不过——”韦庆度迟疑着欲言又止。    
    “祝三!”郑徽用求教的眼色看着他,“你有话尽管说,不必顾忌。”    
    “怕不容易了这笔相思债。”韦庆度说:“李姥手里很有几文。以前在她家出入的,都是贵戚豪门,眼界很高,恐怕非上百万,不能动她的心!”    
    “钱,只要有数目,就好办了!”郑徽声色不动地回答。    
    韦庆度不肯再多说了。富家子弟,一掷百万,亦是常事;再要多说,倒像看他不够豪阔似地,以致好意变成轻视,那是很不智的事。    
    就这时有侍儿来启禀:“素娘请两位郎君入席。”    
    郑徽进去一看,铺排陈设,比刚才所见的更为华丽;素娘和阿蛮,也重新梳洗得容光焕发,双双站在下首,侍座侑酒。    
    阿蛮仍旧穿着胡服,等酒过数巡,她翩翩而起,在当筵一方红毛毡上,按照鼓声的节拍,轻盈地舞着——自北魏流传下来的柘枝舞。然后是素娘弹筝唱曲。韦庆度在舞影歌声中,杯到酒干;郑徽却是浅尝辄止,而且也不太注意阿蛮和素娘,他的一颗心,已飞到鸣珂曲中去了。


第一章法眼无虚(4)

    “定谟!”终于韦庆度发现了,“你好像有点意兴阑珊似地?”    
    “没有!没有!”郑徽极力否认,举杯相邀:“我的兴味好得很。来!干了它!”    
    为了礼貌,更为了不让人窥破他的心事,郑徽暂时抛开遐想,附和着韦庆度的兴致,谈笑饮酒,很快地挑起一片洋洋的喜气。    
    慢慢地,由恣意痛饮变为浅斟低酌。素娘和韦庆度依偎在一起,低低地不知在诉说些什么。阿蛮也拉一拉郑徽的袖子,微现羞涩地说:“今夜不能回去了吧?”    
    “不。”郑徽笑着摇摇头:“我跟十五郎说好了,今夜住在他那里。”    
    “就为的这个。”阿蛮说:“你一走,十五郎当然也要走;素娘可又要牵肠挂肚了!”    
    郑徽一想这话不错,立刻改变了主意,说:“那么我就为素娘留下吧!”话一出口,深感不妥,便又改口:“是为你留下来的,你不是不愿意我走吗?”    
    “不管是为我,还是为素娘,只要你今夜不走,我就高兴了!”阿蛮低声答说,娇笑着。    
    郑徽很欣赏她的态度,勾栏中人,像她这样心性开阔而且明达的,真还少见。    
    这样想着,他忍不住想好好看一看她。她也正抬起头,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凝视着他;酒意化成春色,双颊酡红,如西府海棠般娇艳,郑徽动情了,不自觉地抬手在她胸前探了一把。    
    她闪避得很快,同时给他一个微带呵责的眼色,示意他不可在人前轻薄。    
    郑徽微微一愣,随即生出悔意——不是他自悔挑达,而是忽然记起了鸣珂曲中的“她”,该为“她”留着一片深情,不可有丝毫的浪掷。    
    “定谟!”韦庆度站起身来,舒展一下手脚,似乎有倦意了,“酒够了吧?”他问。    
    “早就够了。”    
    “我怕——”他歉意地说道:“我怕今夜不能回去!”    
    “我本来就没有打算让你回去。”郑徽学着他的口吻说。    
    “这一箭之仇报得好!”韦庆度又爽朗地大笑了。    
    于是侍儿撤去酒肴,另端一张食案上来,上面是一冰盘黄橙橙的柑子,一把银刀和一碟雪白的吴盐。素娘和阿蛮剖开柑子,蘸了吴盐,喂到韦庆度和郑徽口中,甘酸之中带些涩口的咸味,正好醒酒。    
    “三更过了,请安置吧!”素娘对郑徽说。    
    “你们也请安置吧!”郑徽打趣韦庆度:“‘红罗帐里不胜情’,好好温存去吧。”    
    “彼此,彼此!”韦庆度笑嘻嘻地拱拱手。    
    侍儿早已擎着烛台在廊下侍候,互道晚安,双双归寝。阿蛮引着郑徽到她的屋子里,先服侍他漱洗睡下;然后卸装更衣,压低了雁足灯中的灯芯,才掀开碧罗帐,悄悄上床。    
    一床锦被,郑徽占了一半,却是把自己裹得紧紧地,隔绝了阿蛮丰腴温暖的躯体。    
    “郑郎!”阿蛮在他耳边低问:“可觉得冷?”    
    “不!”他说:“我很舒服,一点都不觉得冷。”    
    阿蛮把身子往里移动,他往后退让着,但用手按紧了被,不让她的身子跟他发生直接的接触。    
    “郑郎!”她轻轻叫了一声,却又不说下去了。    
    “阿蛮!”他侧脸看看她问:“你有话要跟我说?”    
    “你在生气?”    
    “没有啊!”他诧异地说:“从何见得我在生气?”    
    “我以为刚才我不让你碰我的胸,你生气了!”    
    “哪有这回事?”他笑着从被底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她的长发,说:“你不要瞎猜!”    
    “那么,现在你为什么不让我碰你的身子呢?”    
    原来为此!郑徽觉得很难作答,讪讪地笑道:“我可以不回答你这句话吗?”    
    “我看我替你回答了吧,你不喜欢我!”    
    “不是,决不是!”他微仰上半身,很认真地说。    
    “既然不是,那么为了什么呢?”    
    这好像逼得非说实话不可了!他想,阿蛮是个开朗爽快的人,开诚布公地跟她谈,或许反可以邀得她的谅解,如果不能谅解,至少也免去了纠缠。    
    但是,他的措词仍是委婉的:“阿蛮,我遗憾的是,没有能早两天认识你!”    
    阿蛮贬着眼,似乎不懂他的意思,“你说下去!”她说。    
    “我心目中已经有了一个人,那个人并不比你好,只不过先入为主——我在未到长安之前,就打定一个主意,”他撒着谎,“在长安,在平康坊,我只能找一个,找到了这一个,我把我的心全给她,所以——”    
    “我懂了!”阿蛮接着他的话说,“所以,你心里就容不下我了。”    
    “我想,如果你要,你一定也要我整个的心,腾出一点点地位来容纳你,对你是委屈……”    
    “好!”阿蛮迫不及待地抢着说:“有你这一句话,就不枉我结识你一场。”她又说:“不过,我倒想知道,你看中的,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出色人物?”    
    “鸣珂曲李姥家的。”    
    “啊!”阿蛮轻呼了一声,仿佛很惊异似地。    
    “你知道她?”    
    “知道。”阿蛮点点头,“你挑得不错!叫我心服。”    
    郑徽觉得异常欣慰,由于阿蛮的谅解,也由于阿蛮的称赞——称赞李姥家的“她”,比称赞他,更能使他高兴。    
    “睡吧!安安静静地睡吧!”阿蛮伸出手来,把他的被角掇一掇紧,然后她自己也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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