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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娃-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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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娃满腔委屈,想想就此偃旗歇鼓,可真不大甘心;然而李姥这样地陪小心,再闹也实在没有意思。只赌气不吃饭,一个人在榻上朝里睡了,谁也不理。    
    李姥却是殷勤得很,侍儿们也都听了她的嘱咐,一会儿来请她喝荷叶粥,一会儿见来请她洗澡,川流不息地劝解,到底把她将就得神色和缓了。    
    到了傍晚,刘三姨来了。阿娃不愿理她,故意避到后堂,却侧耳静听着。    
    “晋娘!”刘三姨叫着李姥从前的名字说:“我把你的大事办妥了,你该怎么谢我?”    
    “还谢你呢!”李姥笑道:“阿娃差点跟我拼命,你要把那位郎君安置得不妥当,不但不谢你,还要埋怨你!”    
    “妥当极了!这时侯怕已到灞桥了。”    
    “噢!”李姥问:“他愿意回常州?那可以放心了。他是怎么说的,骂了我没有?”    
    “那自然少不得骂你两句。不过到底是大家公子,硬气得很。等阿娃一走,我跟他说了实话。你猜他怎么?”    
    “怎么?”    
    “他哈哈大笑。”然后刘三姨放粗了喉咙,学着男人的声音说:“李姥真是小看了人!我堂堂常州刺史的公郎,难道还烦在她一个娼家不成。有话尽管好说,何必来这一套?”    
    “我倒不相信,”李姥又说,“他真的舍得我家阿娃,就这样走了?”    
    这话恰像是替阿娃说的,屏门后面在偷听的人,凝神息气,更关心了。    
    “他哪里舍得?”刘三姨答道:“他说他就是为了阿娃,才受尽了闲气,不为阿娃早拍拍腿走了。不过他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个了局。阿娃为他受委屈、苦心调停,他心里都明白,只觉得对不起阿娃,却说不出要走的话。就是到了今天,他也仍旧相信阿娃决不会撵他……”


第四章无日不醉(5)

    屏门后的阿娃无法再听见刘三姨的话,她心里充满了感激——感激郑徽对她的体谅,直到她心底最曲折深微之处;于是,她的热泪无声地流得满脸,而这流泪的感觉,也是她从未经历过的,又酸楚,又甜蜜,是一种无法形容的舒畅和满足。    
    “……自然,”她无意间又捕捉住了刘三姨的声音,“晋娘,他骂你太势利!可是也并不太恨你,说是看在阿娃的面上饶了你。”    
    “谢天谢地!他只要肯回去好好读书,不负阿娃对他的一番交情,饶我也罢,不饶我也罢,我都不在乎。”李姥停了一下,又说:“这些都是闲话,我问你,送了他多少盘缠?”    
    “他哪里肯要你的盘缠?”刘三姨带些冷笑的语气答说:“几百贯都在你们家花掉了,要你十来贯钱的盘缠?”    
    “话不是这么说。这一路到常州,几千里的途程,吃饭要饭钱,住店要店钱,不多带点钱在身上,怎么办?”    
    “怎么办?人家老家就在荥阳——荥阳郑家,一到河南,谁不知道?怕没有人照应?”    
    “这么说,他就光身一个人走了?”    
    “可不是?在西市骡马行赁一匹马,说走就走了。”    
    “他还有行李在这里。”    
    “想来他也不要了。公子哥儿的脾气,都是这样的。”说着,刘三姨取出十五贯钱钞,放在桌上说:“你拿回去吧!人家骨头硬,省了你十五贯。”    
    “三姨,你收了吧!多亏你费心,我另外不预备谢礼了。”    
    “笑话!”刘三姨大为不悦,“三十多年的老姊妹,你把我当什么人看了?”    
    这两个积世的老虔婆,一吹一唱,把一套鬼话编得丝丝入扣,“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尚且足以拨动心弦,又何况是有意装作无意而说给有心人听的假话,自然句句都打入阿娃的心坎中了。    
    她坐下来一想,忽然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烦恼了!只有些想念郑徽,但那是一般的离情,分别也不过才半天,还不到牵肠挂肚的地步。    
    这时她才想到绣春,赶快把她找了来,悄悄问她,郑徽临走之前,是怎么个情形?    
    “我不知道一郎什么时候走的。”绣春答道:“刘三姨家的阿青,拉着我去玩儿,日色偏西才回刘家,听说一郎走了,刘三姨又说带我回家;到了这里才知道有这么多花样,都把我闹糊涂了!”    
    这才是阿娃的莫大憾事!如果——郑徽动身以前能看到绣春,他必定有句要紧的话交代下来;而现在,让绣春把这个最宝贵的机会错过了。    
    她一向待侍儿们宽厚,这时候却忍不住咬牙切齿地痛骂:“你真该死!就这么贪玩!你不想想,那时候你只知道姥姥得了急病,性命难保,居然还有心思去玩,你还有点人心没有?”    
    绣春被骂得几乎哭了出来——她内心另有委屈,她并不贪玩,是阿青一个劲把她拖了去的;郑徽的事,她也隐隐约约看出来一些,只是李姥已严厉地告诫过她,叫她推说:“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敢在阿娃面前多嘴,李姥说过,要把她转卖给北曲下等娼家中一个最凶恶的假母,让她朝朝暮暮去受折磨。    
    阿娃还是恨声不绝,然而无济于事。她对李姥是谅解了,想念郑徽的心,却一天重似一天;夜夜在灯下默数着郑徽的行程。    
    数到第五天,计算着他该走到了桃林——年前她大病一场的地方,听说那里掘出来一道什么关尹的灵符,现在改名叫做“灵宝”了。    
    自然,郑徽不会在灵宝,也不在刘宏藻家;在西市的凶肆。    
    凶肆专门替人家办丧事。大唐的丧葬讲究得很,讲究得“吊者大悦”。寻常人家死了父母,先不服丧,等一切排场准备好了,方始发讣;到了下葬的日子,亲戚朋友都来执绋,死者入土为安,活人痛饮一场,名为“出孝”。    
    若是王公贵人家的丧事,那又大不相同;出殡时,几里路长的仪仗执事、明器、假人假马,朱丝彩绣的灵车,各色各样的丧乐,以及专门唱来给观众听的挽歌。此外,还有亲友的路祭,可能比丧家的仪仗更能吸引观众,丈把高的纸糊的房子,内中安置着用面粉捏成、栩栩如生的假人、假花;数十尺高的祭帐以外,还有雕金饰画的大祭盘,盘中刻木为戏。最有名的一次是范阳节度使送太原节度使辛云京下葬的祭盘,戏文是尉迟恭突厥斗将、汉高祖鸿门大宴,机关操作,人物都能活动;披麻戴孝的辛家子弟,都住了哭声,拉开白布孝帷,看得出了神。看完,辛云京的大儿子说:“祭盘好得很!赏马两匹。”    
    这些就都是凶肆的杰作。自然也有凄惨的一面,穷途末路,病势垂危的异乡人,常被送到凶肆去等死;郑徽就是这样被刘伯守送到西市凶肆去的。在刘伯守看,郑徽的病,决计好不了;他不能让郑徽死在他家里,就只好以两贯钱的代价,托凶肆替郑徽料理后事了。    
    用两贯钱来料理身后,再省俭也是不够的;但类此情形,凶肆中人等于行善,不能算做一件生意,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把郑徽放在后院一间残破的空屋里,听其自然。    
    倒是那里的几个工人,对郑徽发生了兴趣,因为像这种“等死”的“活尸”,差不多完全是异乡落魄,病倒在西市的旅舍中,最后看看没有希望了,旅舍主人才把他移交到凶肆来;由好好的人家送来的,几乎绝无仅有。其次,由旅舍中送来的那些人,都不是什么好出身,而这姓郑的,据说是名门巨族的子弟,并且是落第的举子,这就太不寻常了!    
    一半出于好奇,一半出于尊敬,那些工人很关心郑徽的生死,川流不息地来探视,有人替他喂几口茶汤,有人替他扫扫屋子,无形中照顾得很周到。    
    其中一个叫冯大的最热心,他根据过去的经验,断言郑徽决不会死。冯大也识得些药性,弄了几味发汗解热的药,浓浓地煮了一碗,找个同事帮着把郑徽的牙关撬开,拿那碗药灌了下去。


第四章无日不醉(6)

    这真是“死马当活马医”,医死了,不会有人跟他办交涉;医好了,救人一命,是阴功积德。冯大的打算是对的。    
    到了晚上,奄奄一息的郑徽,居然能睁开眼来说话了,虽然声音极其微弱,但确可证明他已清醒得能够表达他的意思了。    
    “这是什么地方?”他问。    
    冯大怕吓了他,不敢说是凶肆,“是西市旅舍,刘家派人把你送来的。”    
    “我饿了!”这是他的第二句话。    
    “好,好!”冯大非常高兴地答应着,“我马上弄东西你吃。”    
    他弄来一碗米汤,吹凉了喂郑徽吃完。凶肆的工人听说郑徽的病势,大有转机,认为是个奇迹,纷纷到后院来探望,甚至于把凶肆的主人也惊动了。    
    “这个人不会死了!”冯大对主人说,“你老把他买棺材的那两贯钱,拿出来替他治病吧!”    
    凶肆主人慨然允许,冯大和那些工人们也都捐了钱,一共凑成五贯,存在凶肆主人那里,替郑徽延医服药,病势一天一天地减轻了。    
    郑徽和冯大交成朋友——实在是他把冯大看成亲人。他不大去想过去的一切;一想就会五中如焚、头痛欲裂,无法想得下去。因此,他也无法跟冯大谈他的往事。他心中一日几遍浮现这一个感觉: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得从头做起。    
    然而,正像婴儿一下地就会哭一样,随着他的再生,仿佛自先天中只带来了浓重的忧郁。他很少说话,也从不离开那后院,白天痴痴地望着白云;晚上怔怔地对着孤灯,只不断在想:什么叫人?什么叫我?我这个感觉是怎样来的?我未生以前在何处?已死之后,可有另一个我?    
    这一连串的怪念头,他一个也解答不了。但是,他仍旧愿意漫无边际地去想。他也常常想到远在南方的父母,而在感觉中仿佛幽明异路,抱恨终天,永远也见不到了。因此,回忆中的白发双亲的音容笑貌,为他所勾起的不是孺慕,而是悲痛。    
    初秋了,早晚已大有凉意,郑徽身上还是单衣服,受不了寒,常有些咳嗽。    
    冯大替他买了件夹衣,又说:“郑老弟,你身体也快复元了,日子是要过下去,总得打个主意才好。”    
    “大哥,你说打什么主意呢?”他茫然地问。    
    “听说你家在南方,尊大人做很大的官,是不是凑些盘缠,让你回去?”    
    他摇摇头,回家的念头,在他简直没有动过。    
    “那么,”冯大又说,“找个混饭的路子吧。郑老弟,我老实跟你说了吧,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你告诉我说是西市旅舍,我看看不像,不过我懒得问。”    
    “这里是西市的凶肆。”    
    郑徽弄不清楚了,“难道我真是死过一次了?”他问。    
    “也差不多。”冯大把过去的情形说了些给他听。    
    “噢,大哥——”他另有种新的无法形容的痛苦,从心头浮起——那是残余的爱面子的性情在作祟,死就死,搞得这样凄凄惨惨,却是件叫人难堪的事。    
    “我看你也不能做什么笨重的活儿,”冯大又说,“糊弄糊弄那些纸扎、面捏的假人假马吧!你们心细手巧,糊弄出来的东西,一定玲珑精致。”    
    冯大的话真说反了,郑徽的手笨得很,也懒得去学,糊个纸马,捏个面人,怎么看也不像。冯大又不好意思说他,只叹口气多方替他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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