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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你在三曲等着他,”韦庆度拿起身旁的刀和箭说,“把这个钉在他车上,最好不要让他发现;给他挂个幌子,出出他的丑!”
“交给我吧!”安阿利又问:“就是这点小事?”
“对了。”韦庆度说:“坐下来喝酒!”
“喝就喝,坐可不坐了,喝完了我就走,曲中还有朋友等着我。”
韦庆度叫侍儿取来一个巨觥,斟满了河东的名酒“干和葡萄”,安阿利立饮而尽,取了刀箭,也不跟郑徽招呼,管自扬长而去。
郑徽还是第一次见到游侠儿的真面目,那种豪迈狂放,不为礼法所拘的真性情,使他十分向往。然而“侠以武犯禁”,虽是执法不公,社会不平的征兆,却也不值得赞扬鼓励;因此,他内心向往,表面上则是绝口不提。
“你好好将养吧!”他站起来告辞,“明天我再来看你。”
“看我倒不必。你明天来听消息,看李六见了我的刀说些什么?还有,一发榜了,你必是高中的,虽是私试,也不可不庆贺一番;明天晚上我们把阿娃、素娘都找了来,好好玩一玩。”
“玩,我不反对!庆贺则大可不必,就算中了元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你的口气好大!”韦庆度笑道:“你到长安不久,长安轻薄子弟的口吻倒学得很像了。”
“这不是学轻薄,另有个说法在内,今天太晚了,不谈吧!”
第三章不堪其扰(11)
其时已二更将近,三曲却还相当热闹,丝竹之声,不时从短垣高楼中,随风飘度,郑徽带着杨淮,按辔徐行,从闹市转入比较清静的鸣珂曲,遥见李家门口,灯火通明,他有些奇怪,但还来不及问话,杨淮已一抖缰绳,催马下去了。
等他行近李家,贾兴已迎了上来,在马前拉住嚼环,笑嘻嘻地说道:“快请到西堂去吧,李家小娘子都等得不耐烦了,正要叫我上韦家去请郎君回来呢!”
郑徽心知是怎么回事,却不作声,下马进门,沿着一路照耀的红烛,直入西堂。
阿娃在阶前迎接,盛妆未卸,双颊红艳如火,痴痴地笑着,大有醉意了。
“恭喜,恭喜,及第荣归!”
他看她如此高兴,忍不住问了一声:“第几?”
“差状元一肩。”
这是第二名,“韦十五呢?”他又问。
“他也高中了,第十。”
等进入西堂,刚刚坐定,李家的侍儿又来称贺,一行青衣,绣春领头,小珠殿后,整整齐齐地拜了下去。郑徽还了半礼,拜罢起来,慧黠天真的小珠讨赏,郑徽出手很大方,每人赏一贯钱,博得个皆大欢喜。
绣春知道郑徽和阿娃都很累了,需要休息,她约束她的姊妹们保持安静,又点了茶,准备了醒酒的梨和柑橘,一起端入西堂,然后检点了炉火灯烛,悄悄退下,关上了西堂的屏门。
郑徽颇有些倦意了,但他的精神是亢奋的,那不是由于私试第一场发榜的结果,而是他有许多话要告诉阿娃,并且渴望跟她温存缱绻,来补偿他两天孤栖独宿的凄清。
阿娃一样也有许多话要跟他谈。她坐在妆台前面,一面卸妆一面把这天朱赞所招待的晚宴的盛况,说给他听。朱赞把她视作郑徽的代表,不叫她侑酒,也不叫她唱曲,完全以客礼相待。这一点,她谈起来还十分高兴。
郑徽自然也觉得很安慰,但也不免有欠下一笔人情债的感觉。朱赞这样尊重阿娃,是刻意笼络他的一种手法,以后要拒绝入棚,便更困难了。
“韦十五郎怎么样?”阿娃忽然转脸相问,收敛了笑容,微皱着双眉。
看到她的忧形于色,郑徽便不肯说实话,随随便便地答道:“给一个打猎的冒失鬼,糊里糊涂射了一箭,伤在左肩上。”
“伤势不重吧?”
“不重。”郑徽说:“一个人在家喝酒吟诗,兴致好得很。还邀我们明天晚上到他那里去玩。“
“啊,这怕不行!”
“怎么?”
“姥姥刚才说了,明天晚上她备酒给你道贺。”
“这可不敢当。你替我辞谢了吧!”
“难得她老人家高兴,你不要做杀风景的事。这样,我跟姥姥说,改在后天吧,把韦十五郎和素娘也请来。”
“这倒可以。”郑徽笑道:“但似乎受之有愧。”
“别客气了。”阿娃停了一下,又指责他说:“你这个人言不由衷!”
“奇怪了!”郑徽真的有些不解,“我什么时候欺骗过你?”
“你一直喜欢自吹自擂,目中无人,真的考得好了,又说什么受之有愧,不是言不由衷的假客气?”
她指责得很有道理,但他所说的也是真心话,只是他不愿将朱赞可能操纵了这一次私试的想法告诉她——因为,操纵之说,究竟没有真凭实据,可以存此怀疑,不可公然说破,否则,对“主司”于玄之便是一种侮辱。
于是,他不能不承认自己是“假客气”,但却反驳地问:“我不客气一番,难道真的大言不惭,说是份所应得?”
“如果真的份所应得,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我——”阿娃想了一下说:“我要了解真正的情形。一郎,”她的神色更显得认真了,“你对考试,究竟有几分把握?”
“这很难答复,我要说有七八分把握,你说我自吹自擂,我要说没有把握,你又会说我假客气……”
“别跟我扯皮!”阿娃以一种做姊姊的严厉口吻说,“跟我说正经的。”
“正正经经地说,原来有七分把握,今天第一场发榜,只有六分把握,如果明天第二场发榜,名次依旧很高,便只有五分把握。”
“越说越玄了!”
阿娃十分不悦,懒得跟他多说,起身更衣,然后铺床,连正眼都不看他。
郑徽觉得好没意思。他需要真正能够测验出自己才识学力的私试,任意颠倒,难分高下的名次,只有使他陷于迷惘,失去信心,所以说发榜以后,把握越来越少——这是正正经经的真话,无奈她无法了解。
他认为一定要解释,更要表明他的光明磊落。想好了话,走过去扶住她的肩,问道:“阿娃,你看重一个进士,还是看重一个够资格中进士的人?”
她一时弄不清他的意思,睁着大大的双眼凝视着他,好久都无法作答。
“我说明白一点,你希望我怎样?不择手段去弄一个进士,还是凭真才实学去应试,能不能及第,且先不问。”
这下阿娃明白了,但她不能从他所指定的两个答案中去选一个,“我希望你又有真才实学,又能进士及第!”她说。
“我就是要这样,凭真才实学,题名金榜。”
“这话又说回来了,你有几分把握呢?”
同样的发问,只有同样的回答,但如果又重复一遍七分到五分的话,势必更惹她生气,所以他想了半天,只有这样答道:“阿娃,这一次私试不算数,等我另外再来一次,我再告诉你——我想,我还是有把握的。”
“这我就可以放心了!”阿娃点点头,又自问地说:“中了进士以后会怎样呢?”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郑徽毫不迟疑地答说:“不管我到什么地方,都得带着你走!”
阿娃不响,他的话不说她也知道,她只是在心里想她自己的事。
“你不相信?”他又认真了,凑近她问。
在没有盘算好以前,她不愿多说,免得徒乱人意,所以赶紧答道:“相信,当然相信。”然后又乱以他语:“睡吧,这两天你也辛苦了。”一面说,一面站起来替他解衣带。
两人共着一个枕头,却仍是各想各的。郑徽把两天私试的情形又回想了一遍,说:“这篇‘九衢赋’,我自己认为还得意。但那也是你的功劳。”
“别给我乱戴高帽子!”阿娃笑道:“那与我什么相干?”
“是真的。昨天你不是说:‘这是今年第一场瑞雪。试官说不定会拿它来做题目。’这话提醒了我,一路上我很注意长安的雪景;正好‘九衢赋’这个题目,也用得上这些材料,即景生情,可能要比别人强些。”
“这样说,今天发榜第二名,你一点都不是侥幸的。”
“是的,这还说得过去。如果明天发榜,名次仍旧这样高,那就不对了。因为第二场策问:五道题,我顶多只有三道题答得还像样子,决不可能再中第二名。”
结果,第二天午间发榜,竟是凌驾第二名而上的“状元”!
第三章不堪其扰(12)
当贾兴策马狂奔累得满头大汗来报喜时,几乎李家所有的人都集中到了西堂,先是欢呼,然后七嘴八舌地议论,有的忙着去给李姥报信,有的说要张灯结彩,有的陈设了香案准备郑徽叩谢天地祖先,有的悄悄在研究,昨天已经贺过喜了,今天是不是再要来一次?结论是照贺不误,再讨一份赏。
于是那班青衣侍儿乱哄哄地挤进西堂,一面站队排班,一面鸦飞雀噪地高喊:“一郎请上座,受贺!”
又有人喊:“小娘子也该一起受贺!”
满面笑容的绣春,自作主张在西堂正中设下两把交椅,来扶阿娃坐——阿娃一半害羞,一半谦虚,坚辞不肯,拖拖拉拉地,好半天不得开交。
对于高掇状元,郑徽并不高兴,但眼前掀起的这片欢乐高潮,即使是镜花水月的虚好看,他也觉得世俗得热闹有趣,特别是跟阿娃一起受贺,在他又认作是永结同心的吉兆,所以并不反对,只站在一边,含笑旁观。
阿娃终于被强纳在座位中,郑徽也居之不疑地坐了下来,侍儿们乱糟糟跪了一地,拜罢起来,郑徽不等小珠再开口,先发了赏,每人又是一贯。
接着,是男仆,——包括他自己的家僮也来叩贺,这一次阿娃趁早避了开去,郑徽也只是虚应故事,但照样发了赏。
“姥姥来了!”有人在外面喊。郑徽和阿娃一起出去,把她迎了进来,“一郎!”她第一句话是:“你该写个泥金帖子回家报信,这是规矩,让你堂上两老也好放心。”
“姥姥,这是不作数的私试,用不着小题大作吧?”郑徽微笑着回答。
“不然!”李姥正色答道:“你千里在外,哪知道家里父母怎么样的惦念你?哪怕寄回去片纸只字,做父母的看了都高兴,何况是一大喜事?你别看轻了私试,我早说过:‘几场私试下来,谁能及第,谁要明年再吃一场辛苦,大致都能看得出来。’我也说过:‘发出榜来,你一定在前五名里面。”我的话一点不错吧?”
这一派教诲的口吻,郑徽不能不唯唯称是,接着,李姥又指点了他许多规矩,要拜谢主司于玄之和主持私试的朱赞,并且主张他马上出门去拜客,才显得恭敬尽礼。
郑徽心想,这话不错,不管朱赞是不是别有用心,于玄之是不是听人摆布,就表面来说,他应该表示深切的谢意。早早还了这笔人情债,一无牵惹,倒也痛快。
于是,他叫牛五备马,写好名帖,带着贾兴先到河东节度使府第,拜访朱赞。
名帖一递进去,朱赞亲自出迎,一见了面,他就长揖到地,先向郑徽道贺。
而郑徽却有如芒刺在背,不安极了。他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