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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三多:“我走了。”
马小帅:“笑一笑啦。”
说是笑一笑,但碰上那样的事,许三多能挤出的只是嘴角的一下嚅动,他走向检票口。
许三多通过检票口走向那列车,身后的马小帅迅速被他忘却了,他立刻沉浸于还未见到的那场家庭灾难。
马小帅突然在身后呼喊:“班长,你看我!”
许三多回头看,马小帅猛地起了一下高,看起来他像是想凭空一下子蹦过栅栏,那只是个开端,马小帅拿出一个侦察兵的浑身解数,落地时翻了一个空心筋斗,那也只是第一个,马小帅接二连三地翻着空心筋斗,在车站外的人群中,随着正赶往列车方向的许三多前进。
笑容终于浮现在许三多脸上,伤感的、感激的,但也是愉悦和发自内心的。
他最后看了看那个在栅栏外发着疯的家伙,赶向他的火车。
我尽力,我会尽力……让你们给我的笑容留到最后,不,永远像做三百三十三个大回环一样,一个人的战争。
许三多惶然地站在家乡车站外,一个让他完全感觉陌生的地方,广场、商用楼、喷泉,尽管是现代工艺的千篇一律和急就,而且不管多少建筑都会被人填满,但他当年离开这里的时候,这里只是集市和平房。
许三多顺着田埂走向山里掩映的上榕树村,自家的村落。不是农忙,水稻田里也清清闲闲的没个人,村子现在离公路很近,有些东西变了,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
有人看着他,但那是看稀罕,没人认出这个制服家伙就是当年的许三呆子。
进村口便是小卖部,七扭八歪的名字叫个拥军爱民大成百货,那份狗屁不通叫许三多多看了几眼,他走向家的方向。
一个半老头子从小卖部里扑了出来,一把把给许三多逮住。那是成才他爸,此地的村长。
“是许三多吧?可不是许三多嘛!我刚才瞧你多一会儿呢!我还以为是我儿子回来了!许三多,我儿子啥时候回来?”
许三多:“老伯您……”
村长:“成才!成才!娘的,天天跟我儿子扎堆,你连他爸都不认了!你怎么还回来?这种时候你回来管什么用?”
许三多忽然发现成才他爸认出自己时不是惊喜而是惶恐,话音未落便先往周围看了一个遍,确定没人注目便揪他进小卖部,外间不算安全,还要进里间。
许三多:“成伯,这是……”
村长:“别想啥荣归故里了,你家人现在就是被人抓的特务。”他把许三多搡进屋,最后看了一次外边,然后关上了门。
许三多坐下,一切被成才他爸搞得惶恐不安,老头子从外边进来,许三多什么没来及问,先被他嘘了一声。
“躲什么?成伯。”
“人哪!除了人还有什么要人躲的?追债的、讨命的、整事的,什么都有,全冲着你家的。”
“出人命了吗?”
“伤了俩。对,还有要医药费的,现在开出的单子小十万。”
许三多又坐下擦着汗,再坚强现在也是一头雾水的茫然。
“怪就怪村后那片石灰岩。你二哥跟你爸说那是建材,是钱,你爸说整呀,就整。全村都起劲,集资,都不用我这村长动员,都说一本万利,现在石头能卖钱……我就跟你爸说,开矿那炸药千万小心点,他说没事,锁着呢。炸药这玩意是锁不锁的事吗?没开工,爆了,你家新房倒了半片,邻家玩完三分之一,还捎带着全村玻璃。”
天不热,可许三多一劲在擦汗,似乎出不完的汗:“我爸他呢?”
“拘留了。我亲送他上的车。是好事,许三多,要在这他会急死。你大哥扛不过早跑了,就剩你二哥……”
外边有人敲:“拿包烟。”
“等会儿……你二哥倒是能患难的主……”
“万宝。快点。”
“说他他就来了。全村除你二哥没抽这烟的主。——二和,你家这么大事你还抽这么贵烟,烧钱哪?”
一个会被城里人看成乡下人,乡下人看成城里人的家伙站在外边,阴着脸,烦恼、厌倦、不耐烦,种种的负面情绪让他的年龄也难辨:“二十万搞定这事,合成烟二万包,我省这二万分之一干吗?”
他怔住,因为许三多也随之探头,二和本来就是一副厌恶的表情,现在做了个更加厌恶的表情。
村长表着功:“看谁回来了。我反应快,见了他就让躲着,要不你家又得让人围了。”
“他有什么好躲的?人又能把他怎么样?回来抹把眼泪,一撅屁股做回他的大头兵。没能耐就是好,躲都不用躲。”
许三多委屈地叫道:“二哥。”
二哥终于仔细看了看他,他厌恶的是这世界和现在的事情,对这个小弟还是亲情犹在的:“你实在该挑早些日子回来的,那时咱家过得还是不错的。”
然后他走了。
许三多愣住,村长叹着气:“你这哥还真有个哥哥样。”
许三多终于明白那意思,拎起了包追上。
许二和走着,许三多追着,众人都认识的二和和众人都不认识的三多同样让村人敬而远之。
许二和终于从拆开的烟盒里拍出一支示意,许三多摇头,二和叹口气点上:“谁告诉你的?你回来干什么?”
“大哥。他去了我们队里。”
“这孙子,原来去你那了。”
“二哥,他是咱们大哥。”
二和焦躁地咬着烟头:“灰孙子。没出事时啥忙帮不上,有了事跑个鬼影子不见。我说了让他不告诉你的,反正你在那里也混得心安理得,混着吧。”
“二哥,我知道你为我好,可这事实在该让我知道。”
“不是对你好不好的问题,是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的问题。”
许三多噎住,跟随着。
“知道什么叫有用吗?出了事我买把菜刀,磨了锃亮,天天就砍在桌上。来了讨债的索命的,哥们说请了,人在这,刀在那,要哪块自己动手拿走。这叫有用。”
二和瞄了弟弟一眼:“你要手上有个几十来万再来跟我说对错。”
“我是说,二哥过得这么难,我早该回来。”
二和愣了一下,掉了头,看着墙,这让他走得极不自然:“你现在别给我下软药。我现在怎么都行,就是不能软,得硬着。”
许三多伸过去一只手:“二哥别难受,我回来了,咱们一起扛。”
“不难受吗?好,你也不要难受。”
这村子实在不大,他们也已经走到自己家门前,从院子外看是很完好的,但是门没锁,二和也毫不爱惜,一脚把门踹开:“看吧。这就咱们家。现在不叫家,叫现场,我没动过,不为保护现场,我懒得动——有本事别难受。”
许三多看着他的家,许百顺曾经为了把家里房子翻新呕心沥血,现在那完全成一片废墟了,窗户和门框都已经不复存在,家具成了垃圾,房子成了毛坯。
一张桌子摆在一地玻璃屑和碎砖之中,上边砍着一把菜刀——关于赖账的事情,许二和是半点没有吹牛。
许三多从房架子里把一张床拖了出来,现在他们家任一个地方都能沐浴到月光了。二和坐在桌子边看着,桌上有瓶酒,他喝着酒:“你折腾那干什么?我都是铺张席就睡。”
“总不能不管。这咱们家呀。”
在砖瓦堆里翻寻着被褥的弟弟让二和不忍卒视,不忍的结果是掉头又给自己灌了一口:“你不用担心咱爸。他说我进去,我说他进去,心里都明白,进去了好,没人催着,没人追着。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到里边反而有人照顾……”
“爸身体怎么不好了?”
“酗酒过度,胃出血几次了,现在酒精综合征,不喝就抖。”二和又给自己灌了一大口,“本可以保外就医的,可是算了吧,那会被人逼死缠死……老三,看看咱爸呀,他一口气生了三个废物呢。”
许三多看了他一会儿,过来,沉着脸把酒瓶拿开。
二和不满:“你跟我起什么哄?”
许三多把他摁在那,二和带着醉意苦笑:“你说这一世人有什么意思?发了垮了,赔了赚了,哭了笑了,真了假了,也就喝口的时候还能摸着自己的边。”
“你不是做生意赚了好多吗?为什么不帮帮他?!”
二和伏在桌上喃喃:“告诉你一个秘密,一百个人说赚了,其实在哄自己,真赚了的人不说赚了,赔了的人才说赚了,他得哄着自己撑下去呀。”
许三多发着怔,叹了口气,把自己的衣服披在二和身上。
二和:“真赚了我会回来搞什么石灰矿……这里好香吗?”
许三多:“香不香我们都会回来,这里是家。”
二和聊着聊着已经睡着了。
许三多看着他的家,他的哥哥,又看了看手上的酒瓶。
他的手动了动,把剩下半瓶酒全倒在地上。
许二和是被阳光耀醒的,他发现自己居然躺在床上。床在房架子里,虽然只是个架子,但许三多的一夜辛苦已经让这里像间房子,有张床,挖出了一个床柜,墙上甚至钉了钉子,挂着许三多的背包,而包里的衣服被掏出来枕在他的头下,盖在身上。
二和很没心没肺地发现盖在身上的衣服很时髦,并且拿起来试穿,这时他发现放在床边的一张纸条。
“二哥,我去看爸爸。”
许三多坐在水稻田的田埂间发愣,雾气刚刚散去,水里映着那个忧郁的军人,人声从村里传来,车声从公路上传来,一切都很安静,但该做的必须去做。
许三多起身走向公路。
门前的警察注意着走过来的那个军人,那身军装很罕见,而那个军人的步子让同样操过队列的他发现自己的那些把势见不得人。
警察向军人敬礼,军人向警察还礼,警对军人有种下意识的不当外人:“您有什么事?”
许三多:“我来看我爸,他被拘留了。”
警察比许三多更觉得难堪。
许三多看着许百顺在警察的陪同下进来,后者老多了,委靡,不光因为那件不合体的号衣,更要命的是,他的手脚和身体无时不在做一种神经质的颤抖。
坐下,挑许三多一眼,并见不出热情:“要不是公安说来了个兵,我还不知道来的是你。”
“爸。”
“跑这么远就为叫一声啊?撑的。”
许三多看着,许百顺硬着,眼里发潮就擦掉,然后继续给儿子个半脸,硬着。
“咱们怎么办,爸?”
“天塌下来我和你哥顶着,要你想怎么办?再说天也没塌,咱家天花板都没塌。”
许三多看着他那双放在桌上的手,那双手仍在抖动。
“反正集资的也是我,我在这里边,外边就拿我没法,这里也清静,总也活了快六十了,来这也给了个单间,不跟刑事犯一块儿……”他有些说不下去,因为许三多用双手握住了他的手,这样的亲昵动作在两人间从未有过,许百顺只好装傻。
“回头判,也判不了多会,判多久我都顺着,那叫伏法,要钱可是没有,确实也没有……划算,那是二十好几万……我赚,就算坐两年吧,那也是一月省一万,不,一月赚一万,这好事哪找去……你搅什么?!”
因为许三多把他的手分开,头低了,把两只手掌合在自己脸颊上。
许三多:“爸,再叫我声龟儿子,爸。”
许百顺:“你哪里是龟儿子嘛,你爸又不是龟。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