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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百顺确是做贼心虚,瞧着史今往这边瞧一眼,声音马上低了下去。
“我生的你,我叫你龟儿子怎么了?不过我跟你说,你们这班长人还不赖,到了部队上贴着他走,打起仗来,他能帮你挡枪子儿。
许三多:“我帮班长挡枪子儿!”
许百顺:“我打!”许三多躲开了,许百顺接着念叨,“说过教你别太勇!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中华人民共和国没你就不成个国啦!”
又是一下,许三多纯熟地躲开了,而且开始唱歌,许三多唱得也很跑调,唱的是南疆保卫战时很流行的《再见吧妈妈》,歌词里有很多牺牲、牵挂一类的字眼。
许百顺:“你妈早死啦!别唱你妈!别说牺牲!……找死呢?你找死!”
他在身上摸趁手的揍人家伙,这样的日子毛竹板子当然不适随身携带,于是许百顺忽然开始抹眼泪,越抹越多,抹得自己蹲在地上。
许三多怯怯去摸父亲的肩膀,他被吓住了:“爸?”
许百顺甩开:“你去死吧!”
许三多看看车上,有些新兵已经上车,史今正站在车门边清点人数,“爸,那我走啦?”
许百顺:“快去死吧!”
许三多忽然发现爸原来和家乡一样是要走时才觉得依恋的,但他像父亲一样拙于表达想法,只好又狠看了父亲一眼打算赶去车厢。
两个外观上与许二和类似的混子在一边晃,他们没事,同样也被告别的人群刺激着,于是就竭力想表现自己的玩世不恭和高出侪辈,蹲地抹泪的许百顺成为他们的对象:“瞧!哈!又漏了一个!”
许百顺凶狠地瞪过去:“找死!”
一个未老先衰的半老头子也这样横,那两位真是乐不可支:“是啊是啊!快来打死我们!你行行好!”
许百顺光恶一张嘴,就有些技穷,退了小半步,看看许三多。
许三多只好硬着头皮蹭过去:“知、知道许二和吗?那我哥。”
两混混扫视着他:“不知道。”
如果他们对许三多那身没衔没章的军装还有一星半点的忌惮,这一看也全泡了汤,因为许三多两条裤腿都玩命地筛着糠。于是大笑,伴着些小小的动手动脚:“别怕!别尿裤子!解放军叔叔!打死我们就不用怕了。”
一只手伸了过来,挡开一只拍打许三多的手,也没见使多大劲,但一个混混退出了三两步,另一个摔在地上。
那是史今,在不需要顾全人面子时他是很果敢的。“你们有什么事没搞明白吗?”
站着的那位强打哈哈:“没有,没有。”
于是史今去扶倒地的那位,那位反应强烈地缩了一下。
史今:“别怕。别尿裤子。”他指了下站台远处,“现在上那边待着,车没开别让我看见两位在站台上捣乱。”
服是绝对不服,但也绝对是能屈能伸,那两位于是一步三回头地去向史今指的方向。史今并不关心他们,转头看看许三多,后者脸色惨白,小小的冲突竟让他如历生关死劫。
史今:“上车,许三多。”
许三多顺从地走一步,又看看许百顺。许百顺是一副失望加不屑的痛苦表情,“滚吧滚吧。看你当了兵也没强似什么。”
许三多咬了咬牙,他又转头去看退到站台之外的两位,目光竟有些近似于仇恨,看起来他打算去拼个死活,但又看史今,希望在史今那里看到个明确的意见。
史今瞧着车厢顶上的天空,竟然是完全不看他。
许百顺一把把那许三多抱住了,“当了兵不兴打架,你打架,班长不要你了!”
在许三多的记忆里父亲没这样抱过自己,像是要把他抱成两截。
许三多又看史今,史今还是不看他。
“爸,等我回来帮你打架。”许三多上车,背影委屈得像个小老头。
史今收回了目光,很正式地向许百顺敬礼:“走了,老前辈。”
许百顺:“由你打由你骂,可是对他好一点。”
史今看着眼前的半老头,许百顺披了半生的硬壳终于去尽,现在的许百顺忧伤哀怜、沮丧而茫然,史今下意识地想扶他一把,但终于没那么做。
史今:“我会的。”
他跃步上车,他是最后上车的一个。
列车发出第一声长鸣。
许三多茫然站在车厢过道里,每个人都是和他一样的新兵,每个人都不认识,这让他紧张得不敢挪动一步,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父亲忽然间变得很重要,几乎就是他在这陌生世界中的唯一屏障,许三多在整个车厢想找到一个可以把头探出车窗的位置,那真的很难,每个窗口都塞满了三四个脑袋和肩膀。背后忽然被人捅了一下,就力度来看很不友善,许三多回头,成才绷了脸站着,是和他一样的装束。
“我还是来了,我爸有人。”成才说。有点示威的味道。
许三多没心思理他,一脑袋扎进了空出的位置把脑袋伸出去找爸,而成才冷静而不屑地站在一群情绪激动的新兵中间,别人如被夺去奶嘴的婴孩,唯他鹤立鸡群,如他在车窗下高瞻远瞩的老爸。
许三多看见车窗下哭倒了架子的爸爸,几乎是靠在村长身上的。
车此时就开动了,两条人影从许百顺身边飞蹿而过,一记巴掌横扣在许百顺后脑上,打得他弯下了腰。那两人往空落处奔逃,是那两位闲坏了脑子的混混,瞧着那个狠兵也上了车,选择这时候来做个无聊的报复。
许三多第一个反应过来:“我杀了你!”
他往车窗外挣,被史今一把抱了回来,许三多狂怒地挣扎,打飞了史今的军帽,史今一言不发地死死抱住。车下的许百顺发一声吼,照着那两浑人猛追,也许更让他愤怒的是居然有人打扰他与龟儿子的惜别。村长也紧追在后边咋呼。
追赶的方向与车行的方向是并头的,在史今怀里挣扎的许三多终于看见车下簇拥的人群,父亲和两个年轻力壮的人在人群中撕巴,但村长也立刻加入了战团。
许百顺揪着一个的衣领,被另一个一掌打在脸上,可没断了他对车上的嚷嚷:“儿子,好好活啊!”
许三多哽咽着:“爸!”
喊完这一声车就驶出车站了,车站的墙把什么都隔在后边。许三多终于停止了茫然的挣扎,但一样茫然。史今放开他,捡起帽子戴回头上。
许三多:“班长,我想回家。”
史今看看他,又看看那些望着他们发愣的新兵蛋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本意是抚慰,却一下拍出许三多郁积的哀伤。
许三多:“你听见了吗?我爸第一次叫我儿子呀!”
史今把眼前这大孩子搂了过来,头还没靠到史今肩上,许三多就开始哭啦。
越过史今的肩膀,车窗外飞掠的晴空都泛着泪光,许三多轻声地嘟囔:“爸。”
许百顺和村长是互相携扶着出来的,许百顺脸上见点青肿,村长比他好点,但也是跟人动过手的样子。两混混被人一手一个叉着揪出来,叉人的是给洪兴国他们开车那位。
混混仍是一脸不忿:“你又不是雷子。”
那位哈哈一乐:“要找事来人武部找我老陈。老山下来那个。炮弹皮当锅盖,地雷当球踢。”他甩手把那两位交给了赶来的县警。
许百顺和村长怏怏地往回家的方向,那路不近,公交、拖拉机加步行。
村长:“刚才那是人武部长。”
许百顺惊喜了一小下:“说出去都不信。县领导今儿帮咱们打架。”
村长只是叹口气,看不出任何荣幸:“都走啦。百顺上我家喝一盅吧?”
许百顺说:“我家吧,我家没老婆烦。”
村长也无精打采:“嗯哪。”
许百顺忽然叹了口长气:“都走啦。”
两半老头子互相抚慰携扶着往家走去。
史今一脸晦气地进另一个车厢,在一堆兵中间终于找着了他要找的卫生员,“给我点眼药。”
卫生员:“你眼睛怎么了?”
史今说:“不是我,是新兵,还哭呢?”
卫生员想笑:“这都出了省啦!怎么还哭?”
史今无可奈何地摇着头:“我正后悔呐,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招了这个兵。有他一个哭,这全车谁都停不下来,我就担心等到了营里,得哭出几个瞎子。”
卫生员又是一笑说:“我留两瓶,这包你就先拿去吧。”
史今:“前边停站吃饭,还得跟运装备的军列并车,折腾完了但愿就能好些吧。”
列车终于在傍晚时分缓缓停在一个小站里。史今在过道走动着拍打着每一个新兵:“收拾好了,吃了晚饭换车!”
满车厢红得兔子似的眼睛都显得惊疑不定,一群头次出门的人在生地碰上个意外行动都有这种反应。
史今只好解释:“又不是要把你们卖了。整好有个送装备的车同路,就两车并一,节省资源。”
终于开始动作,拖拉并且推推搡搡,谁都不愿意走在头里,于是许三多被推到头一个。
史今拉开车门,接站的早在等着了,看起来也是此地人武部地方小领导似的人物,门一开就自来熟地打个哈哈:“向军人们问好!欢迎来我这平原县刘关张打天下的地方!就是穷了点,粗茶淡饭,大家多担待!”说罢,向车门边的许三多做了个鬼脸,许三多冲着他莫名地笑了笑,一看车外满眼陌生的黄土,顿时就愣住了。
史今过来还礼,手还没有放下,就被那地方领导的话给吓住了。
那领导说:“你这车兵挺好啊!没看到一个哭的?”史今刚想说您别提这个醒儿!可还是晚了,站在边上的许三多,呜地就又哭了起来,转眼间,简直百花齐放,整个车厢又泛滥成了一片。吓得那地方领导只有暗暗地恨自个,我说啥不好,我怎么说这个呢?
许三多已经哭得淋漓,一边哭一边抱住一旁的人,又是拍又是打,拍了好久,才忽然发现,一直被他搂着的那人竟是成才。
许三多突然把成才放开了。
成才却狠狠捶了他一拳,随后把他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许三多哭着说:“成才,我对不起你,我跟班长说你打我小抄!”
成才哭得更响:“许三多,我也对不起你,我跟班长说你不敢看杀猪!”
两人捶着拍着,眨眼便成了莫逆的知交。
此时站台上暮色西沉,两列列车在并车,新来的那列是平板加闷罐,笼在装备上的罩布在暮风中飘舞,这景本来会让任何行伍出身的人觉得来劲。但是对史今却绝不这样,他正站在车厢门边,恼火地与里边的哭声交涉。
“别哭了,错了这顿就得到军营吃下顿啦!到底要哭还是要吃?我报三个数,还哭就饿着上路吧。一、二、三……得了,你们连哭带吃吧,我服啦!”
以许三多为首,新兵们一个个悲悲切切下来,山地来的家伙们可能没一个人想到他们这是第一次踩上黄土平原的土地。
平原上月色如镜,军列在月色下飞驶着。车里的新兵们或偎或坐,成堆成团,史今坐在铺盖卷上,周围仍有间歇地抽噎,但大浪头已经过去了。史今的神态也已经放松,和新兵们聊着天:“跟你们说说你们要去的部队吧,是支顶好的部队,团史战史摞起来能有这么高,团部统计过,咱们团歼灭的敌人,一共有六个国籍,加起来有十个师……”
新兵一下子好奇起来,有人问:“十个师得有多少人哪?”
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