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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坟-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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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窑下,走过斜井铁栅门,下到地下百十米处时,整个巷道便显得异常闷热。    
    走在最前面的郑富第一个把身上的小褂脱了下来。    
    在他脱小褂的时候,身边一个叫伍三龙的窑工也停住了脚,不无担心地问:    
    “老郑哥,这他娘的连一丝风也没有,会不会把咱们憋死?”    
    郑富用脱下来的破褂子揩了揩脸上、额上的汗水,气喘吁吁地道:    
    “不会!不会!咱们离地面并不远,这里断风也没有多长时间,不会憋死人的,别自己吓唬自己!”    
    郑富将放在煤帮上的油灯举了起来,拧亮灯火,对着头上的棚梁照了照,又说:    
    “有风没风倒还是小事,我担心的倒是这些棚梁!三龙兄弟,你瞅瞅,这些棚梁有几根好的?全他娘的朽了!只要上面稍微一动,咱们也得被窝在里面!”    
    伍三龙也举起灯看了看,脸孔一下子拉长了。的确,郑富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他们头上的棚梁也像田家铺镇上的田二老爷和胡贡爷一样,有点靠不住,横架在两侧棚腿上的木梁大都长满白白绿绿的霉毛,腐朽得变了颜色,有的棚梁还在往下掉渣,有的棚梁已经折断了。    
    “妈的,这些棚梁早就该换下来了,公司的那帮王八蛋也不知道整天都是干什么吃的!”伍三龙骂。    
    走在最后面的八号柜窑工大老李一步一滑扶着棚腿跟上来了,嘴里咕噜道:    
    “干什么吃的?他娘的指着咱们卖命吃的!你伍三龙喊啥哩?”    
    “走吧,我的儿,别在这里骂娘了,咱们还是抓紧时间干吧!”    
    大老李径自朝前走去。    
    郑富和伍三龙一前一后跟了上来,三盏油灯的灯火连成了一条不断晃动的光明的锁链,缓缓向矿井的纵深部位坠落。    
    置身在这条件恶劣的井坑里,郑富不由得想起了许多问题。这些问题关系到广大窑工,也关系到他自己的切身利益。他觉着,窑工们太苦了,境遇太悲惨了,而过去,他和他的同伴们竟没有意识到,竟认为这一切都是合理的,竟以为是大华公司养活了他们,从没想到是他们养活了大华公司的资本阶级!大华公司的王八蛋们一门心思赚钱,从不把窑工们的死活放在心上,坑木腐烂了不予更换,脏气这么严重还不停工,结果才导致了如此严重的灾难。    
    可悲的是,直至今日,许多窑工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还认为这一切是合理的哩。    
    他追上了大老李,和他走了个并肩:    
    “老李哥,咱镇上这阵子来了个省城的先生,你听说了么?”    
    “是不是姓刘,省城报馆的?”    
    “是的,是姓刘。我和这刘先生拉过呱,明白了不少道理,这先生没架子,专爱找窑哥们拉呱,还用小本子记哩!”    
    大老李的粗鼻孔里哼了一声:    
    “屌用!”    
    “哎,可不能这么说!老李哥,他讲的这些道理呀,句句对咱心思!人家讲,咱们国家旁边,有一个国家叫俄国,人家窑哥们的日子过得比咱们好!”    
    “人家是人家,咱们是咱们!眼热人家,你老郑来世也托生成个鹅,到人家鹅国去!”    
    “老李哥,刘先生的意思是说,人家俄国能闹出个穷苦人当家作主的天下,咱们只要齐心协力,也能闹得成!”    
    大老李低头看着脚下,冷冷地道:    
    “甭信那些片儿汤,这都是他娘的日唬人的玩意儿。早些年闹民国的时候,那些有头有脸的人说得也挺好哩!可眼下你瞅瞅,好在哪里?!我看还不如大清皇上坐龙廷的时候哩!”    
    伍三龙也听过刘先生的教诲,也信仰刘先生的主义,愣愣地插上来道:    
    “老李哥,你纯粹是个又硬又臭的死戆头!你就不想长点工钱?不想把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不想让大华公司的王八蛋们变得规矩些?”    
    “想,我都想,要依着我的心思,我他娘的还想把大华公司的龟窝给端了呢?!行么?办得到么?我的儿哟,这都是命,命中只有九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不!刘先生讲,这不叫命,这是资本阶级对我们穷苦人的压迫、剥削造成的!你想想,大华公司李士诚从来没下过窑,从来没刨过一筐煤,却凭着咱们的劳动,吃鱼肉、住洋房,他哪来的钱?他的钱就是靠我们赚来的!据刘先生讲,咱们刨出的煤只要运到江南,一吨能卖十几块大洋,可他给我们的工钱,每吨煤平均不到一毛钱,你想想,他的心有多黑?!”    
    大老李很吃惊:    
    “真有这样的事?公司不是一直嚷着银根吃紧,老埋怨咱们的煤炭卖不出好价钱么?!”    
    “那是骗人的!他李士诚开矿就是为赚钱,没有钱赚,他早就关门停产了!他们为了多赚钱,简直不顾咱窑哥们的性命!据一些知情的伙计们讲,井下有脏气,公司的王八蛋也是知道的,他们根本不把咱们的生命当一回事,结果……”    
    这结果不用说了,大老李自己知道。他的一个在井下看守风门的儿子也被埋到了里面,否则,他对下窑救人也不会这么热心的。    
    “老郑兄弟,这刘先生讲得还确有道理哩,赶明儿有机会,咱也去找他拉拉呱!”    
    大老李向刘先生的主义靠拢了。    
    说话间,他们三人下到了斜井纵深四五百米处,在一片横七竖八的塌落物面前停住了。他们将灯挂在棚腿上,先把两架倒下来的棚腿扶正,把埋在矸石、煤块中的两根棚梁扒了出来,然后把两架棚子重新扶好、打牢,这才操起煤镐、铁铣干了起来。    
    他们坚信窑下还有活人。    
    他们要把他们救出来……


第四部分第53节 二老爷真的挨打了

    一阵隐隐而来的胀痛将田二老爷从睡梦中唤醒。田二老爷睁开一双沉重的眼皮,马上从红木立柜的穿衣镜里看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这张面孔苍老颓丧,额头上深嵌着一道道不规则的皱纹,皱纹上沾着几点凝固的血滴,像趴着几只讨厌的苍蝇。脸是变了形的,左脸比右脸格外肥胖一些,饱满一些;而且,颜色也不同于右脸,右脸苍白无光,左脸却红肿带紫,紫中发亮。左脸颧骨上的皮肉明显被打伤了,破皮处渗出了不少血,整个脸孔就好像一个长得不正而又摔伤了的大鸭梨。    
    田二老爷不承认这烂鸭梨一般的脸孔属于他自己,在二老爷的印象中,他的脸应该比穿衣镜里的这张脸精彩得多,深刻得多,威严得多!    
    脸上肿胀的灼痛却毫不客气地、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了二老爷,这张脸确凿地姓田,这张脸确凿地架在他自己粗而短的脖子上,实行不承认主义是毫无道理,也毫无意义的。    
    二老爷有点纳闷,有点想不通,二老爷先是很认真地摸了摸脸;继而,又从竹躺椅上欠起身子,对着穿衣镜仔细地看,仿佛在认领一件遗失已久的小玩意儿似的。看了好半天,才长长叹了口气,承认自己对这张脸的主权。    
    这就是说,二老爷真的挨打了,真的被那帮可恶的大兵污辱了!    
    好像是这么回事,好像是——    
    大约是下午三点多钟的光景吧,二老爷听到矿区方向响起了爆豆般的枪声,心中一惊,知道大兵们动手了,匆匆带着两个家人到分界街上去探视情况。不料,刚走到分界街旁的胡同口上,迎面便冲来十几个背枪的大兵。二老爷不知道这帮大兵是奉命来抓他的,竟没有躲藏,径自迎着大兵们走了过去。就在刚踏上分界街路面的时候,冲在前面的两个大兵上前扭住了二老爷的胳膊。    
    二老爷一时间被搞愣了,一面挣扎,一面喊:    
    “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老夫我乃田家之族长,镇上董事会会长,和你们张旅长也是认识的,你们……你们放开我!放开!”    
    “嘭”的一声,二老爷的腰眼上先吃了一枪托子。    
    “放开?老子要抓的就是你!走!有话找我们旅长说去!”    
    二老爷这下才明白过来,张贵新这臭王八蛋是专门冲着他来的!其实,这道理原本是很简单的,张贵新既然对占矿的窑工们动用了武力,焉能不对窑工领袖田二老爷动手呢?    
    二老爷料定事情不妙,嘶声叫道:    
    “来人啊!来人啊!大兵们抓人啦!”    
    两个随从的家丁这时也被扭住了,他们见二老爷喊了起来,也扯开嗓门喊起来:    
    “田家的兄弟们,快来啊,大兵们抓咱二老爷了!”    
    “快救二老爷啊!快啊!”    
    这喊声惊动了很多人,不但田家区这边,连胡家区那边也惊动了,分界街两旁的小胡同里一下子涌出了百十口子人来,这些人一见大兵们绑架他们的领袖,当即便掂着家伙扑上来了。宽不过五米的分界街和窄胡同口上乱作一团。从这当儿开始,二老爷便像个木偶似的,被人们拽来拽去。他先是被死死扭在一个身材高大、一身蛮劲的大兵手里,后来,那个大兵的肩头上挨了一扁担,才迫不得已地和二老爷分了手。接着,二老爷被拉到一个胡姓窑工的身后,可他还没站稳脚跟,又被蹿到面前的一个小个子大兵缠住了。那小个子用脚踢他的腿,用拳头打他的脸,硬扯着他往外冲,他死命往后挣,一边挣,一边挥舞着胖乎乎的拳头予以还击。这时,一个客籍窑工顺手操起镐把给了那小个子大兵当头一棒,这才将他救了出来。    
    二老爷被救出来以后,头有些昏,眼有些花,可脸上并没感到太大的疼痛,他甚至不记得他是挨了打的。抓人的大兵们被打跑之后,二老爷还慷慨激昂地向胡同口的窑工们讲了一通话,还招呼着要镇上的窑工代表们晚上到田家大院开会。然而,当两个家人把他挟到家后,他便感到不行了,左脸颊有些发木、发胀,额上的血管“扑扑”乱跳,他觉着很累、很乏,想靠在椅子上先歇一歇。    
    二老爷根本没打算睡觉,二老爷知道形势的严重性,知道这场战争的危险性。二老爷要和窑工代表们认真商量一下,如何支援矿区参战窑工的问题,诸如,矿区内窑工的吃饭问题啦,伤员的救护问题啦,等等、等等。二老爷不想睡,也不能睡。可不知咋的,竟坐在竹躺椅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是二老爷的一个毛病,二老爷只要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总爱睡觉——不是二老爷要睡,而是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就进入了梦乡,由不得人的,二老爷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现在好了,二老爷一觉醒过来竟成了这么一副烂鸭梨般的模样!这可让二老爷如何见人?如何去主持窑工代表的会议?二老爷自尊心极强,素常最讲究仪表装束,他决不愿扛着这么一副破败的脸孔去抛头露面。    
    二老爷立起了身子,紧张地走到穿衣镜前,又聚精会神地将自己的面孔翻来覆去打量了一番,越打量,他的心里越难受,越是觉着自己受了人格上的污辱!这帮可恶的大兵们竟然打了他田东阳,而且是打了脸!有道是“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可这帮大兵竟然打了他的脸!竟然将他的脸打成了这副模样!    
    二老爷决计和大兵们见个高低了。    
    二老爷历来是主张和平的,不喜欢用战争的手段来解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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