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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久久地久久地立在草原上不肯回头,仿佛怕一不小心就会变成回首盐柱。泪水无声无息地从我的双颊悄悄滑落到长草尖上,夜的清冷一直渗到心里去。
我趟过河滩又穿过一片坟茔,草原上时凸时凹的铺陈是谷雨惊心动魄的遗迹。坟碑上镌刻着死去剑客的名字,他们都还非常年轻,他们是草原上最英勇最热闹的青年,如今却寂寥地躺在这荒落的坟堆里无人祭扫。我在一个最高的坟头上抱膝独坐,风诉蛩吟是我同剑魂们的对白,在这一刻天地无言时光留驻,宇宙洪荒间我在黑暗中居然清楚地看到目尽处的一个黑点。那个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近,驰到我面前时我仍不敢相信是他去而复回。
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目光深冷不可捉摸,我呆呆看着他一言不发,我们就这样默默对峙了很久,在我以为他永远不会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却突然用马鞭指了指周围的坟堆,低沉地说:“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他们中的一个。”我一愣,他已弯身将我一把掠上马背,“啪”地一响,骏马向前驰去。我的后背贴着他的前胸,整个人便升腾在一片云雾之中。
我希望他就此带我去天涯海角,他却只是将我送回了扎哈部落。当我们的帐逢遥遥在望时,他勒住马缰跳下马来,我们第一次面对面地平视对方。他微一点头,语气决然:“回去吧。”忽然挥剑一扬,我鬓边飘拂过肩的一条细辫翩然落下,还不等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已一把抄住,随手放入怀中,一翻身又跃上了马背,骏马长嘶声中,他的背影已消溶于茫茫黑夜。
我知道这一次他走是再也不会回头的了,他不可能属于我,因为他已经属于了剑。除非他的剑杀死一个对手,否则他就永远不能停止比剑,如果他不愿意杀人,那么自己就总有一天会变成别人的剑下亡魂。他的英勇和我的痴情是同样的孤独,我的英雄哦,让我怎样才可以结束你的痛苦,怎样才可以得到你的心?
又到谷雨,我的英雄目光沉着,剑光凛冽,在他击败第12个对手的时候,我看到他额头密密的汗珠,而他的剑式依然那样小心谨慎。我知道如果他再不肯下杀手刺死一个对手结束比赛,他早晚会久战脱力,死在别人的剑下。我换上早已预备好的男装,蒙上面纱倒提长剑走到了阵前。
我们再一次对峙了。他的眼中微露出困惑,似乎在猜想我是谁。然而催战的号角声已经响起,他举起了手中的长剑。我今生至爱的男人对着我举起了长剑,剑尖寒芒发出异常清冷的光,冷得凄厉。我凝视着剑尖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去,深深地,深深地望着他似乎要将他望进永恒,望着他,我猛地扑向长剑,剑尖贯胸而入,黑色面纱倏然落下,我在椎心的刺痛中欢然微笑。
他大惊失色,急忙抽出长剑,剑尖鲜血淋漓而下,我痴痴地望着他缓缓倒下,他发疯地冲上前将我抱在怀中,这是第一次,第一次他这样紧地抱着我,第一次这样痛地望着我,是第一次!我更加灿烂地笑了——
“后来呢?”当库勒木老爹将故事讲到这里时我已经潸然欲泣,却仍忍不住要追问最后的结局。这次随团采风,本是旨在搜集草原情歌的,不曾想却听到这样一段回肠荡气的情史,但是一经接触却是再也难以释怀了。
“后来——”库勒木老爹回顾着周围的坟茔,“后来,她就被葬在这里,就是前面这座坟。”
“她死了?”我惊呼。
“死了,是我亲手杀死的。”老人的声音平平淡淡听不出悲喜,他始终注视着远方,仿佛望向一个不可知的世界,又仿佛是对着自己的心,“她死前的那一笑,真美——因为终于杀死一个对手我可以不再比剑了,可是我杀的,却是自己最心爱的姑娘。在她面纱落下来的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原来是那么爱她,才知道爱一个原来可以做到这样。我剑尖上的血再也擦不干净了,我用它砍断了自己的右手——”老人举起右臂,臂端甩甩荡荡令我不忍目睹。
我低下头,听老爹仍用他一成不变的平淡语调缓缓诉说:“给她送葬的那一天,喀鲁依和扎哈的人都去了,她是唯一一个葬在这片剑客冢中的女人。那一天雨下得很大很大,两个部落的人都在流泪,后来比剑会就取消了。”
我也流泪了,忽然想起一个疑问:“那个传说,关于用心血染红爱人剑尖就能得到爱情的,是真的吗?”
老人看看我又看看眼前的坟头,长叹一声起身走了。我望着他孤独的身影在天尽处化做一个黑点,想着我脚下这座坟冢中躺着的那位痴情少女,忽然心有所悟,只觉得她就是我,我就是她,长草萋萋就是我们的交流,我有一种难以抑止的欲望要替她诉说,于是提笔写下了这个故事——
第4章 守宫砂
某朝某代,边境烽火不断,朝廷屡次派军苦战不下,唯有决意和亲,由大将军韩靖护送九公主湘出使安抚。
临近边境,湘公主忽召韩将军入帐密议。隔着珠帘,公主缓缓伸出一只手,缓缓褪去衣袖,缓缓翻过手臂,如雪的胳膊上如血的一点丹砂:“韩将军,你知道这是什么?”
韩靖只看了一眼就赶紧低下头去:“臣不知。”
“这是守宫砂,是我六岁时父皇请太医为我点上的,洗不掉擦不去,但等到婚后就会自动消失,是女子贞洁的象征。”湘公主幽幽地说,“而今,它更成了社稷平安的保证。没想到国泰民安竟要系于我一个弱女子的贞洁之上,我不甘,更不堪!”
韩靖的头垂得更低,全天下的男人听到这句话都该羞死:“公主……”
“我决心在婚夜刺杀番贼,韩将军,你帮我!”
韩靖吃惊地抬起头望着珠帘,这是怎样清贞决绝刚烈果敢的一个女子!他猛地单膝跪倒:“末将誓死相助!”
大婚之夜,湘公主在韩靖的周密部署下果然成功地刺杀了番王,大军乘机挑了贼营。漫天战火中,公主长长的面纱同披风一起飘扬,她望着狼藉的战场,静静地说:“父皇贵为人主,一言九鼎,既已将我嫁过一次,我是再也回不去的了。韩将军冒杀身之险全了我的贞洁,此恩此德,没齿难忘,纵为奴为婢,不足相报……”
韩靖悚然而惊。他明白,这是公主在暗示他同她一起远走高飞,可那是欺君之罪啊,要满门抄斩,诛杀九族的啊!他只能说:“公主言重了。末臣如何敢当?”
湘公主的肩微微一震,面纱下似有水滴跌落。她深深看了韩靖一眼,凄然低语:“那就请将军转告父皇,就说我杀身成仁了吧。”说罢,再不回头,径直向战火硝烟中走去了。
韩靖虎目含泪,跪倒尘埃,望着公主的身影渐行渐远,唯有在心底无声地祝福:“公主,保重……”
九公主湘“死”后,被追封了许多封号,被人们视为忠孝节烈的化身顶礼膜拜。而韩靖也官升一品,事务日忙,渐渐便不再想起她了。直到他娶了一位大臣的女儿,在新婚夜看到新娘臂上的守宫砂时,才忽然想起那道长长的珠帘,以及伸出珠帘的皓腕。不由有几分感慨:不是隔着珠帘就是蒙着面纱,他还从没有见过公主湘的庐山真面目呢。
过了一年,有天老管家忽然领来一个女子,说是自愿卖身到将军府做侍婢。韩夫人见她面目清丽,态度不俗,便欣然留下了。问她姓名,女子答:“无家之人,没有名姓,请将军赐教。”
韩靖沉吟了一下,说:“那就叫香雪吧,韩香雪。”言毕,忽然心里一动,香?还是湘?自己竟未忘情?
女子已依依拜倒:“谢将军赐名。”眼中似有泪光。
香雪来府之后,工作十分尽心,竟是众家奴中最为勤快忠心的一个。最难得她一手好厨艺,时常做了精美小点让韩靖夫妇大快朵颐。韩夫人特地将她拨到上房使唤,问她:“香雪,你好像南北各地的点心花式都知道啊。”
香雪答:“我走过许多地方,特意苦学了一年呢。”
夫人好奇:“怎么想起要学它呢?有这一门手艺,哪里吃不到一口饭,何必卖身为奴?”
香雪却是再也不肯回答了。
晚间,夫人在枕边对韩靖说:“香雪那丫头根基不浅,我那天闲得无聊想教好写字,却发现她一手好柳体,十分不俗。说她父亲原是私塾老师,可一个乡下教书的怎么能有那么好的学问?虽没仔细伸量过,可是偶尔闲谈,看她腹中的诗词歌赋,好像不在我之下呢。”
韩靖翻了个身不经意地说:“一个做丫头的知道太多不一定是好事,女子无才便是德,只怕她不易出聘呢。”
但府里看上香雪的小厮家丁却不在少数,三天两头地便有人在夫人面前叩头求配。香雪只是不应,说:“我情愿一辈子侍奉老爷夫人。”夫人也不好强她,年深日久也就再没人提亲了。
一过二十年,将军在一次出征时战死于疆场。夫人哭得昏了过去,香雪率了家丁千里迢迢接了将军尸身回来。
众家丁哭声震天,香雪一滴泪都没掉,却是一夜白头,仿佛忽然老了数十年,连背都驼了,跪在夫人面前,请命要为将军守坟。
过了数日,人们往坟上送食物时,却发现香雪已死在坟前。夫人怜她为韩府操劳了一辈子,便出资将她厚殓。家奴们帮她换衣时,见她手臂上有一点殷红的印志,都不明白这是什么,告诉夫人。夫人看了,诧异地说:“这是守宫砂→文·冇·人·冇·书·冇·屋←,是风行在宫廷贵族间的一种习俗。只是,它怎么会出现在一个下人的手臂上呢?”
第5章 贞节牌坊烟花巷
贞节牌坊,是给予最规矩最贞烈的节妇的表彰;
烟花勾栏,是集中最淫荡最无情的妓女的青楼。
而这一座贞节牌坊,却立在一座青楼之侧。
而这座青楼,居然就叫做“贞节楼”。
“贞节楼”最早是叫“虚凤阁”,假凤虚凰是也,倒也老实。
虚凤阁的姑娘们的花名儿也都很老实,无思,无情,无真,无念……当红花魁叫无心,姓云,云无心。
云无心是个清倌人,摆明旗鼓卖艺不卖身的,弹得一手好古筝。待客时,面前总放一大盆盛开的菊花,是为雷池,凡人不许逾越。香闺里两道诗联十分醒目:“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颜筋柳骨,出自名家笔墨。扬州城里风流子弟莫不以一睹无心芳姿为荣。
这年秋天,番兵进犯,朝廷大军一队队开过去,扬州驻军也整装待发。偏有一小校,寻思着古来沙场几人回,便想放肆一回,竟闯入虚凤阁要与无心强做鸳鸯。不料无心原也知一点防身功夫的,反施计将小校捆绑了要亲自押到将军府理论。
老鸨吓得发抖,满面惊疑地叫:“女儿,你这可不连累了一家大小?”
无心从容一笑:“妈妈放心,女儿自有道理。人们都说宋将军治军严谨,赏罚分明,必不致与我弱女子为难。”
到了将军府,无心慷慨陈辞:“大敌当前,将士正该奋勇杀敌,焉能自乱阵脚,自失民心?将军此去,胜了,自有无数好女儿任由挑选;败了,也不必拿我们命薄运蹇的烟花女子出气。”
将军眯了眼细看无心,半晌,忽道:“我叫宋报国,你呢?”
“无心,姓云,‘云无心而出岫’。”
“好个‘云无心而出岫’!”宋报国将军哈哈大笑,虎目凝注,不怒而威,“无心,可会有情?听着,我同你赌一记——败了,我死在沙场;胜了,我回来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