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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抱歉!”一对年轻男女的声音同时出现在房间里。——他和叶纯之前都沉浸在自己的悲喜里,完全没留意门被打开了。进来的人是米杨和蒋睿涵。
韩峥和叶纯红着脸,迅即含羞分开。
“要不我们还是出去,你们……继续。”蒋睿涵见状,明白了一切。她俏皮地朝米杨一眨眼,示意他配合自己。她不知韩峥与米杨关系的具体内情,因此只当韩峥是好友的一般室友那样对待。在大学里,像这样不巧打断他人“你侬我侬”的甜蜜,通常人的反应都是稍作戏谑取乐后,知情识趣地为情侣们让出独处的空间。
米杨正要随睿涵一起离开,韩峥却抢在他调转轮椅的方向前阻止道:“不用了,我看还是我们出去,你们在这里聊吧。”
米杨惊奇地品味着他的话。从语气到措辞,丝毫不闻愠怒,细品之下,甚至有些许反过头来拿他和蒋睿涵作善意取笑的腔调。这简直不像他。
窗外,云翳的边缘被躲在背后的金阳镀得闪闪发亮。秋日的正午,暖意融融。
霞·影
宋怀涛右手插在卡其色休闲裤的口袋里,抬起左手腕看了下表;随后下意识地把两只手都插入了裤兜里,神思恍惚地在财大校门口来来回回踱步;时而低头,时而往校园里张望上一两眼。一会微笑、一会又莫名地叹气。
他上身穿着本白长袖棉衬衫,袖口微微卷起,外罩一件米色的羊毛背心。十月底的微凉天气,又是傍晚,这样的衣着本显单薄;任是如此,他却手心冒汗,背上也觉得热烘烘的。
“米兰!”终于,他在走出校门的三两人群中看到了她,当即掏出塞在裤兜里的手,高高举起、朝她挥动了两下,快步迎上前去。
“怀涛,你怎么在这儿?”她问。他的前来事先并未和她约好。
“哦……我在附近书店逛了逛,看了看时间,就临时起意来接你下课了。”
米兰狐疑道:“嗯,可你怎么知道我从这个门出来?”财大的校区占地不小,和很多大学一样;远不止一两个出入口。怀涛如何能知道她从哪个方向的门进出?——这一点上她感到很疑惑。
他的答案让她迅速明了:“从这里走离我们学校最近嘛。我也是来碰碰运气,还好,我运气一向不错。呵呵……”
沿着洒满晚霞的街道,他们不疾不徐地朝美院的方向行去。
宋怀涛来接她放学前,凭的是一股“冲动的意愿”,现在接到了人,一时半会儿倒反不知能说些什么好。安静之余,对走在自己右边的她偷偷打量了一眼:她的脸庞在晚霞的映衬下,现出雾一般的浅淡玫红光晕,别有一种诗意而忧伤的气质。她似乎凭借直觉,感受到了他的注视,忽地偏过头来,与他的目光相撞。他把脸转向前方的路,匆匆掩饰掉自己前一刻的忘情。而她仿佛压根未留意到他这一瞬间的慌张,紧接着也把视线平移,望着天边那抹瑰丽的颜色,没来由地感慨道:“多美啊……”她把右手抱着的书本换到左手,低下头,轻若自语般喃喃道:“要是每一天,都能安安静静地、无忧无虑地欣赏这晚霞,这样的人生,该是多好呢?”
怀涛的心勃勃跳动着,有些话几乎要冲出口去。
她幽幽地接着说:“可大概这样的希望,在我、是难以达成的。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东西,挡住我的眼睛和脚步,让我连看似最简单的快乐都无法享受到。或许,本来也不至于会这样,是我要的太多、我始终是在奢望不属于我的东西,所以,才硬是把自己放到了更尴尬的位置上……”自从上次对怀涛敞开了心扉,透露了自己在韩家的身份,她对他的信任更深,在他面前,她几乎觉得可以无话不谈,卸下所有的武装。宋怀涛,从她见他的第一面起,他就是给人一种可以亲近的感觉,他善良、正义、温暖、阳光,富有同情心,最重要的是——他发自内心地尊重她、包容她、理解她的处境。她对他的人品深信不疑。
“你要的是什么呢?”他在她身前半步停了下来,转过身,面对她。“告诉我,你所谓的‘要的太多’,究竟指什么?”他语速缓慢而口气郑重地询问她。
他背后霞光若隐若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可天空却呈现另一番缤纷的景象。他的声音温柔,让她回忆起他第一次在韩家出现时,对素不相识而又卑微、狼狈的自己,充满善意地蹲下身、出言安慰时的情形。在她备受歧视的成长岁月里,他是少有的真正关心、体贴她的人。而他本身又是各方面都堪称优秀的一个男孩儿。
她不笨,且早熟。这一刻的她,产生了某种至关重要的“领悟”。这种感觉很奇特:朦胧飘忽而又准确无比。她望着他,她看不清他逆光下的脸,却似乎听得见他脉搏跳动的声音。那是种难以名状的体验;炽热的血液在体内流动——这感觉使她陷入慌乱,又带着些“听之任之”的洒脱甚至是“蠢蠢欲动”的期待。
面对他,她总是能安心地说出自己心底最真实的声音:“我想要一个体面的地位、还要有些钱、走到哪里,都受人尊重甚至是羡慕。”
他心疼地忘记了矜持和自控,情不自禁地把双手置于她的肩头:“就这些而已吗?傻瓜,如果你要这些东西就叫做贪心的话,那只能说明:我和大多数人手上拥有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嗨!”
米扬正低着头吃饭,见有人把餐盘往自己所靠坐的餐桌上一放,继而听出了对方的声音,抬头笑道:“蒋睿涵,真巧!”
“可不是?”
她坐下,拿起调羹吃了一口菜,盯着米杨的不锈钢餐盘一角的圆形凹槽疑问道:“你这人不爱喝汤?”说来也巧,除了拿回她主动请他到食堂吃饭后,他俩再无相约到食堂吃过饭,倒是偶然碰到过几次,她今天才忽然发现,米杨每回吃饭似乎从未喝过汤。
“嗯?”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略一迟疑后明白了她为何有如此疑问,“哦……不是。”他垂下脸,不看她。
蒋睿涵平时是有些粗枝大叶,却仍是个本质聪颖的女孩儿。几乎是转念之间,她想通了米扬不盛汤的原因:他的残肢甚短,把餐盘放在腿上,再划着轮椅穿梭在食堂找座位已多有不便,一不小心便有打翻的危险,如何能再放一个盛着满满热汤的碗呢?
她把自己餐盘上的汤碗端放到他的餐盘上。他抬起头,眼中神色复杂,却仍是笑了笑,简单道了声谢。她心里猛然抽疼了一下,掩饰地站起身:“我再去拿一碗汤。”
装有热汤的桶前,有一条长桌。上面摆着一些空碗。她拿起一只,用桶内的一支长柄大勺盛起一勺来倒入碗中。许是一时分神,竟没完全对准碗口,泼出来的热汤流到她握碗的手上,她“哇”一声丢下碗,惊呼“好烫”!
这会儿食堂晚市才刚营业,就餐的人还不算很多,米杨又是坐在离买饭窗口最近的第一排座位,面前没有障碍物,因此对蒋睿涵烫到手的一幕自是看得分明,甚至隐约听到了她喊痛。他紧张兮兮地下了座椅,用双手撑着身子,快速行至她跟前,竟一丁点都没想起来自己座位旁边的轮椅。事实上,如果不是为了美观和节约体力,以轮椅代步对他来说未必比双手直接代步来得方便快捷。所以有时候他在自己房间还会故意不用轮椅,直接以手代步。但是在外面,自然还是轮椅用得多。
“你手没事吧?”他一把抓过她的手,从手背翻转到掌心检查了一遍——她的手上油腻腻的,虎口处有一片明显的泛红。他看过之后,眉头皱得更紧了。
“没……”她还没来得及接上那个“事”字,他就放下了她的手,转过身体爬了两步到邻近打饭窗口,冲里面的师傅仰起脸打招呼道:“师傅,有个同学手被汤给烫了,能不能让她去后面的厨房用凉水冲一下?”
蒋睿涵刚想阻止他“小题大做”,却听到了周遭已经有人对米杨窃窃私语了:
“快看,这人怎么回事?”
“对啊,真可怜……”
“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不会吧……不过,看他样子也不像是要饭的啊……”
“……”
米杨,你有没有听见那些议论?她想。——但愿你不要听见。
然而,她听见了,并且对此感到难以忍耐。她想哭,却不是为了手上的小小的灼痛;原来,心上的肉远比手指上的皮肤更为娇柔敏感。
后厨平时不是让闲人随意进出的场所,食堂的工作人员开始还觉得不过是热汤烫了一下手,那男生的反应过大了。看了他的模样,出于不忍拒绝,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蒋睿涵却语气倔强地说:“我不去了。我们回座位吃饭!”
“可是……”
见他不放心,她朝他略一抬手:“你看,已经没什么了。”
确实,刚才的泛红已经减退大半。米杨也就不再坚持,跟她一道回了原来的座位。
她默默看他爬上椅子:他的动作经过多年的“实践”已很熟练,可为何她会觉得带着令人心痛的“笨拙”?见他坐稳后,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包湿巾递给他:“还好我平时喜欢用湿巾,你拿来擦擦手吧。”
米杨平时若需以手代步,都会戴上一副纱线手套,并握住两块木把作为支撑点。刚才既连手边上的折叠轮椅都忘了打开,自然更想不起手套和木手把这回事。他默默接过湿巾,仔细擦了遍手,才开始吃饭。
周围的气氛有些异样——他知道,这不是错觉。
米杨突然放下手里的调羹,抬起了脸。向他这张桌子聚拢而来的一簇簇目光霎时慌张地散开了。他并未去打量四周,目光只深锁在了面前的蒋睿涵身上。——她拨拉着餐盘里的饭菜,看上去有些食之无味。他无奈地说:“对不起,恐怕因为我的关系,害得你也没办法舒服自在地吃饭了。”
“米杨……”
他淡淡阻止了她:“好了,我知道。快点吃完,我们就走吧。”
正如他曾经对她表露过的那样:这么多年来,与生俱来的残疾已经使他习惯看到他人或是惊异、或是怜悯、或是歧视的眼光,然而对于把蒋瑞涵拖入这种眼神的包围下,他还是感到由衷的不安和歉疚。他下意识地左手按了一下自己的腿端,这一刻,一丝淡淡的怅然笼住了他——像是有一片形成了很久的阴翳——他一直努力试图摆脱掉它,也似乎已然将它远远抛在了自己身后,可是,某些时刻,他会惊觉:阴翳一直固执地存在着,似乎从未放弃对他的追赶。譬如此时,这样一个时刻,在看似偶然的某种力量触动下,飘到了他的头顶上方,投下灰色的影子。
“我这个傻弟弟……”米兰站在食堂大门口,喃喃自语道。刚才的一幕,她都看在了眼里。他们走回学校,看看时间不早,就一起来到食堂吃晚饭。正好看到了米杨竟不顾丑陋狼狈的姿态,在大庭广众之下爬到蒋睿涵面前,握着她的手、紧张兮兮地询问她有没有烫伤。他是她一起长大的亲弟弟,她知道米杨虽不是个虚荣心很重的人,可平日若不是不得已的时候,在外他还做不到完全不在乎形象。这使得她对目前所见更加忧心忡忡。
“过去打招呼吧?”朦朦胧胧间,宋怀涛对米兰的心态有了些许的理解。“正好也认识一下那个女孩子,你说呢?”
“其实,我认识她。”米兰看了一眼迷惑状的怀涛,解释道,“是我们系的,叫蒋睿涵。走吧,怀涛,我们过去。”
郊游
“米兰,要不是在这里碰上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