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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吧妈妈,之之在心中喊出来,大家愿意省一点过。
是设计师先发现她,季庄连忙笑,招之之进店。
〃店主呢?〃之之问。
〃一连好几天到律师处搞美国那边的税务。〃
没有护照的烦,有护照的更烦。
〃之之,我有事与你商量。〃
〃妈妈尽管讲。〃
季庄把纸杯咖啡递给女儿,〃之之,你哥哥再这样闹不停,迟早出毛病,我想把他送出去读硕士。〃
之之摇摇头,〃去哪里?巴黎、纽约、伦敦,都有他的同志,父母不在身边,更加为所欲为,妈妈,不要去干涉他,也许只是三分钟热度,到了年底,药到病除。〃
〃这事不会这样简单。〃
之之微笑,〃妈妈,依我看,就是这么简单,香港人有多善忘,你也应该知道,我们终身唯一持久的爱和兴趣,不过是赚钱。〃
〃之之,你不是母亲,你不懂得怕。〃
〃怕什么,怕受连累,抑或失去陈知?两者都不会在短期内发生,〃之之分析,〃我有信心,我很乐观。〃
季庄放下咖啡,〃之之,你确是快乐天使。〃
〃不过我向你保证,我们迟早会失却陈知,有一日他会结婚,为一个在母亲及妹妹眼中不值得的女子疲于奔命,唯命是从,轻贱家人。〃
季庄笑起来,拍打淘气的之之一下。
〃呵妈妈我不是开玩笑,幸亏哥哥谈恋爱的兴趣不大,不然你我早就沦落至第五第六位。〃
季庄一怔,〃顶多是第二第三,怎么会第五第六?〃
之之瞪母亲一眼,〃人家肯定有岳父岳母,还有小姨小舅子。〃
季庄变色,仿佛那一天已经来临,看到儿子冷冷地对母亲说:〃我岳母的拿手小菜不知多好吃。〃
季庄张大吻合不扰来,此刻她又觉得陈知独门心思爱搞运动并不是太坏的缺点。
母女俩双双返回家。
只见另一对母女亦亲亲密密的在有商有量,合作做菜肉云吞呢。
李庄想,幸亏当年坚持多生一个,否则今日见到这种场面,不知是悲是苦。
之之马上洗手,〃我也来我也来。〃
姑姑取笑,〃之之做的云吞下水开花。〃
之之满不高兴,〃现在不会了,人有进步的。〃
〃失敬失敬,我忘记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之之坐下来帮手,〃姑姑出去走过没有?〃
〃有。〃观光客不胜唏嘘。
地方都不像了,全世界都会有沧海桑田式变化,香港特别变得离谱,移山倒海,瞬息之间,汪洋里耸立起庞大的货柜码头,大厦如雨后春笋,马路都架空重叠而过。
这倒罢了,通货膨胀的速度才叫人吓一大跳,堪称百物腾贵,民不聊生,无论是喝一杯茶,买一件衣服,都比三两年前贵了一倍,大叠钞票一下子去个一干二净。
忘了带口红,想顺道买一支,排好颜色,售货员笑笑报出一个价目,陈开怀张大双眼,以为听错,上次她在温哥华超级市场买的一管才一块九毛半。口红就是口红,擦了并不会长生不老,她干吗要花十倍价钱,也顾不得不好意思,连忙摆手说不买。
这个地方,离开了就回不转头,永远找不到旧时的位置,换言之,陈开怀已遭遗弃。
物是人非,似走错迷宫通道,回来了?不,相逢也不再相识。
多年前她的一个老同学同她说:〃到英国留学三年,回来之后,努力整整十二年,才拾回那三年间失去的名同利。〃
她以为她夸张,才不,同学的本领太高强了,叫她来做,她才办不到。
新鲜的菜肉云吞一盘盘做出来,大家垂涎三尺,连孤僻的陈知都被吸引,他说他要三十只。
之之觉得这便是优质生活,有得吃有得穿,身体健康,晚上睡得着,一家子相亲相爱,自由自在,之之愿意这样过一辈子,但是环境不再允许。
鲸吞着鲜甜的食物,之之忽然悲从中来,眼睛发红,掉下泪水,大家看着她,她佯装咳嗽。
于是祖母笑说:〃吃得太急,呛住了。〃
大家都附和:〃之之,去喝口水。〃
之之乘机放下碗,跑到厨房,额角顶住冰箱,痛快的哭起来。
陈知进来,视若无睹,〃我来找辣油,父亲与我无辣不欢。〃
他轻轻按住妹妹的肩膀低声说:〃你现在明白了吧,所以我们要争取一个合理的政制,建立理想的国度,使每一个家都可以三代同堂住在一间一九…一年建造的老屋里吃云吞。〃
之之转过头来,〃那要多久?〃
〃谁知道呢,即使是愚公移山,也要干下去,子又生子,孙又生孙,一代一代干下去。〃
之之泪如泉涌,〃那倒底是多久呢?〃
〃或许要到海枯石烂那一天,我们不知道,天长地久有时尽,我们不会气馁。〃
〃那么,你还会结婚生子吗?我有没有机会做刁钻的小姑以及老天真的姑妈?〃
〃姑奶奶,我保证你不会失望。〃陈知笑答。
之之擦干眼泪,〃我胃口尽失。〃
〃去,上楼去休息。〃
之之的床头放了一只灰色威士活骨瓷碟,浅浅一点滴水养住十来廿朵白兰花,香气扑鼻,注满斗室,之之深深呼吸。
在外国,享受与苦难都不一样,本来喜新嫌旧的之之第一次体会到新不如旧。
张学人的电话来了,他正在应酬,趁吃完热荤还未上鱼翅,偷偷跑出来同女朋友讲几句。
〃不要闷,看看电视,我替你录的动画三国志呢,精彩绝伦。〃
之之听他的话,扭开电视机,荧幕正在播放一套医学资讯片集,已经到第四集,之之没有太留意,此刻有空,才看将起来。
姑姑推门进来,惊问:〃这是什么节目?〃
之之抬起头,〃你怕?怕我关掉它。〃
〃不,〃陈开怀走近,〃抢救早生儿?〃
〃是,〃之之苦涩地笑,〃千方百计地,整组医护队,出尽百宝抢救二十三个星期出生的胎胚。〃
〃为了什么,五个多月的早产子如何救得活?〃
之之悲怆地答:〃因为国家爱人民,早生儿也是小国民,人民是一个国家最宝贵的资产。〃
〃之之,你感触太多。〃
之之鼻子发酸。
〃是的,〃她说:〃我触景伤情。〃连忙转到另一个广播台,看到的却是法国大革命二百年纪念大游行,色彩缤纷,歌舞升平,国泰民安。
两姑侄面面相觑,作不得声。
过半晌,陈开怀强笑道:〃真受不了,一只生锈塔一百年没塌下来也要搞活动庆祝,我们哪一样不能比,千年的长城,万年的秦俑,什么都有,唉,从来没想过值得表扬。〃
之之站起来,〃姑姑,我同你出去散散步。〃
〃慢着,看完这一段再说。〃
〃喔唷又是他。〃
是的,又是他,都快成为新闻片王子,只见他嗡着鼻子不耐烦地对观众说:〃香港人把我的头像印在汗衫上,是对我的一种侵犯。〃
陈开怀忍不住说:〃你的偶像不领情。〃
〃他不是我的偶像。〃
〃这次香港人好比朱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
陈开怀讲得直接了当。
〃对,我们没有经验,太过热情,忽略后果,所以受伤。〃
陈开怀说:〃这统共不像精刮聪明的港人。〃
之之答:〃百密必有一疏。〃
姑姑自告奋勇洗碗,之之独自上街闲逛,天还没有黑到尽头,半弯新月已挂在天边,在霓虹灯照耀下,本市并没有真正天黑的时候,之之在晚风中穿着短裤背心走下山去。
半途已经觉得有人尾随。
之之蓦然想起陈知的忧虑,莫非真的有三人小组或五人小组钉紧了他们?
她拐弯,后边的人也跟着转弯,还似加紧脚步:要追上来的样子。
之之发急,幸亏迎面有两位军装皇家警察巡过来,之之如获至宝,唉,大不列颠再不济,还培训出真正的英雄来打救老百姓。
那两位年轻英俊的警察见之之神色有异,立刻一左一右护住她。
〃小姐,不用怕,〃又对住她身后钉梢者说:〃你,站住,有什么企图?〃
之之从来未曾如此感激过。
多年来她享受着权利而不自觉,要到今日才知道可贵。
被截查的也是一个青年,并无反感,笑咪咪拿出证件,客客气气地解释:〃对不起三位,我晔光广告公司设计组人员,我见这位小组适合拍我们的一只运动鞋广告,才冒昧想同她攀谈。〃
之之瞪着他,她相信他,她有第六感觉,这年轻人同她一样,是土生土长的港人,的的确确是广告公司的工作人员。
警察用对话机查过他的身份证与驾驶执照,向陈之说:〃小姐,电脑的资料显示他所说…切属实。〃
之之松口气,轻轻说:〃不,我不拍广告,请你走开。〃
那年轻人略表失望,耸耸肩离开。
陈之郑重向警察道谢鞠躬,警务人员受宠若惊,带着笑容道别。
回到家已是半小时以后。
她母亲挨在旧丝绒沙发上读报。
之之过去说:〃光线不对,这样下去会训练成夜光眼。〃
连忙拉来盏落地灯帮补。
一开就被母亲啐:〃这下子皱纹雀斑可织毫毕露。〃
之之细细看母亲,〃妈妈,头发最好剪一剪,染一染。〃
季庄扔下报纸,叹口气,〃今年夏天这么难熬,谁还有心思妆扮。〃
〃不,我思想搞通了,日子反正要过,愁眉苦恼,不如眉开眼笑,一念之差,云泥之别,我才不与自己作时,妈妈,明天我们去弄头发。〃
〃人家会笑我们无聊。〃
〃谁,谁敢笑我?这是自由社会不是,你管我无聊还是无知,我自得其乐,有何不可。〃
〃好好好,有道理,明天一起去。〃
之之取出一叠本票,交给母亲。
季庄大讶,〃这是什么?〃
〃我们合资打算将房子买下来。〃
〃呵,你居然坐言起行。〃
〃当然,〃之之自豪,〃新人事新作风。〃
〃数目还差很远呢。〃季庄有点感动。
〃你与父亲当然是大股东。〃之之笑。
〃这一笔是张学人的,你收了他茶礼,就要成为他家的人。〃
〃才怪,叫他搬进来,做我们家的人。〃
〃厉害,〃季庄点着头,〃你打算怎么样立规矩治他?〃
〃三跪九叩,斟茶倒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我嫁你父亲的时候,何尝不是这样满肚密围,你看现在,简直就是陈家老奴。〃
〃可是我们都爱护尊重奴隶。〃
〃也只有你肯用甜言蜜语哄撮我了。〃季庄叹息。
〃妈妈,把我们的计划告诉爷爷。〃
季庄说:〃等他先开口不迟,还有,把款子还给学人。〃
〃妈妈——〃
〃没有商榷余地,〃季庄板起面孔,〃我若真的要收礼金,十倍这个数目还不行。〃
之之涨红了脸,〃是,妈妈。〃
这女儿长到廿三岁,还异常小样,算得十分听话,季庄甚觉安慰,头脑简单的女孩子往往最幸福,命运也跟着单纯,有什么不好?要那么多生活经验干什么,历尽沧桑又没有勤工奖,直接自父家走进夫家,最理想不过。
季庄最爱这个女儿。
她不介意之之迟些结婚,好留在母亲身边久一点。
邻房两母女也在密斟。
老太太问:〃你嫂子脸色如何?〃
陈开怀答:〃季在这些年来真是没话讲。〃
〃大家都会做人是真。〃
〃我们见时开口?〃
〃他们已经晓得这件事。〃
陈开怀自觉做得有点绝,她盼望父母资助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