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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他们来了,好歹相识一场,我不作理会,说不过去。陪他们盘桓几日,等他们走时,正好一起上路!”蒹葭说到末一句,笑意盈盈,像贪玩的孩子。
姽婳握紧手中的香,师父的心意她看得分明,原本想说的话,更讲不出口。她暗暗在心底叹息,师父的好心情此时不便打破,一切烦恼只有留到以后再说。
心焰(下)
与此同时,紫颜莫名地辗转难眠,回想姽婳到霁天阁时耐人寻味的举动,终于披衣起身。推开门走入庭院,清凉的月光照醒残留的困乏,在沉香谷她曾百般襄助,此时袖手旁观,不免让他有一丝歉意。
跟随明月的脚步,没多久,紫颜不知觉踱到夙夜所住的楼外,心上忽有感应,极目望去,看见灵法师一袭墨袍远远静立,如黑夜的使者冷窥世人。
像是知道紫颜会来,夙夜简单地点头招呼。紫颜走近,顺他先前的视线看过去,一群蚂蚁迅速地搬运一只虫子的尸体。注视的瞬间,浮云苍狗,人间百态,在紫颜心头电光石火般掠过。
紫颜闭了闭眼,是幻觉还是领悟?他心下疑惑,听到夙夜所:“法术跟易容术一样,不过是幻术。”
“或是一种骗术。”紫颜想到夙夜捉弄姽婳,可能连他此来也在对方意料中。低头再看地上,空空一片,什么蚂蚁,什么虫子一概不见,想是他撞破了正在修炼的灵法师。
夙夜哈哈大笑,道:“说得好,真假难分,假假真真。我们若不机灵,很容易被对手扰了心神。法术,易容术,都是对人心施术而已。”
“可是如果遇上鬼怪,易容术大概无能为力了罢?”
夙夜微笑:“若有人求一辈子的美貌,法术也无能为力。”
“这么说,打个平手?”
“嗯?你很在意与法术相较呵。”
“你说了,要成为你的对手。”紫颜一笑,“无人陪练,应该很无趣。”
夙夜打量紫颜,俊秀平和的面容背后,是倔强的一颗心。如用法术探知它的深度,会愉快地发觉不可测量。今世有这般对手,再加几个非凡的敌人,日子想要乏味也难。
“可惜如今的你,尚不够。”
“我知道。”
“再有三年,不,五年之后,你会独步天下。”
“那时候,能与你一较高下?”
“分不出高下,但可以玩玩。”夙夜伸出手,掐指算了算。
“推算未来,墟葬大师也有此能耐,灵法师,究竟算佛家还是道家?”
“非佛非道。”夙夜眉头轻蹙,“咦,将来十年,你的灾祸不小。”摊开手掌在看。
紫颜道:“你算我的命,为什么看自己的手纹?”
夙夜递手过来,“这是你的命。”
紫颜清晰地瞧见一痕断纹,正是他的手相,惨然之色一掠而过,很快镇定地道:“命该如此,不知道改不改得掉。”
“险象环生。”
“是么……”紫颜苦笑,“连你也这样说……”忽然想起崎岷山庄上皎镜说的话。你终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到时没了我,未必能保住你的命。一时心灰意冷。
“九死一生,却尚有一线生机。”夙夜指了他的心,安然地道,“想要对天改命,这里,可不能怯了。”
紫颜精神一振,如果易容是一种幻术,他要迷惑的是老天的眼。挑尽世间诸般色相,或许真的有一张脸,可以骗过命运,渡去他的劫难。
“离开霁天阁后,四处走走会比较好,未成气候之前,不宜在一处久留。”夙夜谆谆劝告。紫颜心下感激,他知命多奔波,早打算多方游历以长见闻,听了夙夜的话,生出知己之感。
夙夜懒懒地躺了下去,仿佛身后有一张卧榻,于半空中斜倚了身子说道:“我明白啦,你当初要学易容术,就是为了要修改你的命运。你很久以前就知道自己的命,对不对。”
“是,那你呢,为什么要做灵法师?说真的,要是我能早点听说这个门派……”紫颜怔怔地说道,如果那样,一切会不一样了吧。
“一半是因为师父逼我学,另一半,因为我懒。”夙夜此刻一脸的笑意,竟没有隐藏他的容貌。紫颜认真地凝视他,忽然笑道:“你连容貌也懒得隐去了么?”夙夜道:“嗯,既然当你是朋友。”
紫颜大觉快活,道:“我想喝酒。”
夙夜瞪他一眼,“你比我还懒,竟差遣我。”手一招,捞了一壶酒,往空中倒去。扑鼻的酒香涌出时,半空中多了个玉杯,稳稳地接住了酒。
“这酒从哪里偷来?”
夙夜想了想,道:“傅传红那小子,好像在找酒壶。”
紫颜忍不住笑道:“他和谁在喝酒?”心下想的是姽婳,夙夜斜睨他道:“自然是墟葬和皎镜。先不说他们,这酒性子烈,你禁得住么?”
“有你在,不怕醉。”
夙夜喃喃地道:“别当我是神仙,我这人,最怕麻烦。”将酒递给他,皱眉道:“要醉,离我远点。”
紫颜哈哈大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清冽的酒直灌入肠,很快燃起一道烧痕,胸腹间火辣辣地暖着。
夙夜在空中翻了个身,一手支起头,持了酒杯浅浅地啜了一口。他的样子极为惬意,紫颜不免艳羡,夙夜遂拍了拍身边的空处,道:“不如来这里歇着。”
紫颜伸手一碰,面露难色,分明空空如也,明知是假,就无法坐上去。夙夜一拉他,“你不怕醉,倒怕摔着?”紫颜的身子凌空而起,恰到好处地挨紧夙夜,悬在了半空。
紫颜再度伸手,身后仍是虚空,然而并不曾下坠。奇妙的感觉在心底滋生,就像当年见着了易容术。
“若说是幻术,我的确是在空中啊。”
夙夜莞尔一笑,“被易容者,都认为易容后的那张脸,就是自己的样貌——你觉得是怎样的,就是那样了。”
“乌荻从人的肉身里钻出来,也是幻术?”
“你看见的,是她想让你看见的。你说呢?”
紫颜苦笑:“法术太过玄妙,凡人大概都看不破。”
夙夜看见他犯愁的样子,想起初修灵法时的自己,道:“当你念过一千遍咒语,发觉仍是无效时,你会不会再念?我念到三万六千五百二十八遍时,一点动静也没有。好在我又念了一遍。”
“这样的你,还说自己懒?”紫颜想了想,灵法师这一行,入门比易容要辛苦许多。如果命运从头来过,恐怕他还是不会选择那条路吧。
夙夜笑道:“为了将来可以偷懒,小时候吃苦是值得的。”他一按紫颜身下的虚空,好像在抚摸柔软的卧榻,道:“为什么不坐得舒服些?”
紫颜犹疑地、慢慢地将身子后靠,仿佛有一只巨手托住了他,让他有所依靠地躺下。如此才能很好地仰望天空,那些遥远的星星,像一把散落的金屑,耀眼地闪着光辉。
“天的容貌,才真正百看不厌。人的皮囊,再华美,住久了也终会腻。何况到老的时候,谁都会嫌弃那张衰老的脸。”紫颜叹道,“如果能像天色,诸多变幻,永有让人惊叹的余地,那种容颜,该有多好。”
“不老不死,的确也是灵法师所求。”夙夜拈出盛放的一朵花,活色生香,娇艳欲滴,“但世间焉有不老、不死、不败、不灭?即使是天地,也有生有死。虽然如此,亦能游刃其间,方格外有趣。”那朵花骤然枯老凋谢,匆匆燃尽一生,风过,竟被吹成了粉尘,散在空中。
提及生死,紫颜想起了沉睡多年,一朝醒来却灰飞烟灭的湘妤。那么多人一直以来倾力保住她的命,她却并不想再活。纵然容颜无双又如何,纵被宠爱眷恋又如何,不要的时候,毅然决然,弃如敝屣。
人的一生,有人嫌短,有人恨长。如何能随心所欲活一辈子?参透了,也许就不会再有烦恼。
两人散漫地喝着酒,有时一起聊一个话题,有时好像各说各的,无所用心,灵犀相通。紫颜若是针,夙夜就像磨石,将他磨砺得更为锋利。此时的紫颜,又将夙夜当作了一块磁石,忍不住被灵法师隐藏的光辉吸引,而靠近了的他,也沾染了磁石神秘的气息。
凌晨的风很有些凉意,不知何时起,紫颜身上多了一条弹墨绫的薄毯,见惯了夙夜的神通,便不在意。壶中酒源源不断,入喉的滋味时常在变,金凤酒,青竹酿,丁香露,玉粟香,在舌尖欢喜跳跃。酒到酣时,言说的欲望尽了,紫颜品着美酒,望了长天,横卧在半空中,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今日说得太多。”夙夜淡淡地丢下酒杯,落地,完好无损,继而如尘埃消失在空中。
紫颜想起十师会,隐约看到夙夜的双面,像阴阳交替,白天黑夜,奇妙地融合,只是那阳光、世俗的一面,为灵法师不欲展现人前。今夜借了酒劲与月光,才有机缘窥见了这样的夙夜。
像是不习惯被人凝想,夙夜忽然站起身,一袭墨袍翩然如蝶,很快浮在丈外。
“你约我倾谈,其实是想问姽婳的事。”
他人在远处,径自地往住处走去,话声响在紫颜的心头。紫颜默默看了他的背影,点头道:“是,只是如今问不问都一样。”
好像听到夙夜的微笑,像轻飘的羽毛荡了过来。院子里剩下紫颜一个人,他翻身落地,伸手摸原先躺过的地方,再想上去已是不能。
斗转星移。时过境迁。他笑了笑,往自己的屋子走去,未到门口,发觉里面亮了灯。推门,姽婳伏在桌上睡了,听到声响惊醒过来。
“回来就好,陪我去吹吹风。”她跳起来拉紫颜的手,困顿的眉间有一抹愁,藏在笑容背后。
“有心事,说出来,我听着。”紫颜不动。
姽婳的身子蓦地一停,很快笑道:“哎呀,我能有什么心事。师父不答应就罢了,如今我最大,想做什么,自是由我说了算。”
紫颜凝视她揪着的眉,用手拨了拨,道:“你得向我借一张欢天喜地的脸,才能瞒得过我。”去年锦衣富贵的林间女子,巧笑而来,香气袭人,烦恼与她无缘。无论何种困境,指尖的香拂来,就都化尽掩去。头回瞥见她也有进退失据,像溺水的孩子寻找稻草。紫颜感叹地想,心如止水的境界太远,人皆如此,概莫能外。
姽婳的目光固在眼前方寸处,默了一会,道:“我没能赢过师父。去到十师会,才知她有意给我机会,想我可以挑起这重担。可是我离她所要的,差得尚远。”
“赢不了她,你心里很难过?”紫颜想到自己,没能堂堂正正胜过师父沉香子再赴十师会,自己的能耐究竟有几何?不是不迷茫的。
“你知道吗?我自以为胜过她时,有多开心?”姽婳没了平素的明媚张扬,兀自揪紧了衣角,“我请全霁天阁的师兄弟妹们大吃了三日!师父一定笑话死我了。”
紫颜忍笑道:“你是嚣张了些,毫无尊师敬师之意。”
姽婳瞪他一眼,略略恢复了精气神。她知紫颜没见过蒹葭,解释也是枉然,一般人怎想到盛名远播的蒹葭,唯有在炼香才符合大师作派,否则纯然是少女的顽皮心性。也就是这样的师父,才想得出传位给她,丢下包袱去游山玩水。
想到这里越发犯愁,唉声叹气地坐下,道:“今次回来,本想辞去阁主之位,跟你一起到江湖上历练。但是,我不晓得如何开口……”
紫颜明白她。若师父沉香子还在,他或许和姽婳一样,为前面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