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憬未来,却不可能完全割裂过去。自欺欺人的以为自己没有过往,没有亲人,没有故旧,这样的日子几天几个月还勉强,若是一辈子,便是天方夜谭了。
谭央这一夜一直没睡着。过去他们生活在一起时,欢好后,毕庆堂总是把她搂在怀里,两个人才紧贴着沉沉睡去。可这一次,大汗淋漓后的谭央一个人躺在阴冷潮湿的被窝里瑟瑟发抖,她不敢想,不敢想这十几年,他给她的恩爱美满;更不敢想,不敢想更早的那十几年里,父亲给她的快乐无忧。
天蒙蒙亮的时候,谭央才迷迷糊糊的睡着,她梦见自己刚在私塾开蒙的那年,因为描红时投机取巧,父亲叫她跪在书房里,用鸡毛掸子打她的手。那么小时的事情她一直印象很深,是因为这一生中,父亲只打过她那么一次。她看见父亲生气的说,“现在为了少写几个字去撕本子,以后是不是要因为好吃懒做,就去偷鸡摸狗啊?不识字不懂礼也就都罢了,教不会你做人的道理,我就枉为人父了!”说罢,谭央仰着头眼睁睁的看着鸡毛掸子高高的挥了下来,她大声哭喊着,“父亲,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听见谭央被梦魇住了的这声哭喊,毕庆堂连忙过去叫醒她,“小妹,醒醒,不要哭了!是梦!”谭央哭着睁开了眼,看见昏暗的房间里的毕庆堂,她哭得更伤心了。
谭央在梦中的那声喊他听得分明,所以毕庆堂更不知自己该怎样劝。木然的走回沙发旁坐下,他用很小的声音,苍白无力的说,“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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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租界的那天;大人们还没来得及感怀伤神;副领事的家里;却被两个孩子哭翻了天。言覃抱着楼梯的扶手,哭闹着不肯下楼,领事的独子马修坐在一楼的门口撒着泼的嚎;不叫人把东西搬走。两个孩子在短短两月间形成的深厚友谊叫大人们措手不及;在优渥的生活和双亲的疼爱外;其实长于豪阔大宅中的他们;童年最缺少的恰恰是玩伴。
孩子们哭累了闹乏了,在两家父母的哄劝下;毕庆堂终于把女儿抱上了车,临走前领事夫人还对孩子们应承下;说是隔天就带着马修去毕公馆里看言覃。
车经过外滩时,躲在妈妈怀里闷闷不乐的言覃忽然抬起小手指了指车窗外,谭央和毕庆堂不约而同的看向外面,黄浦江畔的胜利女神像被炸得只剩下了底座,一片瓦砾的堆在那里,在隆冬时节的湿冷江风里刮拉作响,旁边的工人穿着工服爬上梯子去修理碎了的路灯。
战争的结果,便是在毫无选择与底线的毁坏中,循序渐进的构建,最终,一切如新。
言覃回到家就累了,匆匆吃了口饭,谭央便安顿孩子睡了午觉。下楼要走时,毕庆堂穿戴整齐站在门口抽烟,说是要去百货公司转一圈,顺道送她。谭央不假思索的应允,“好,正巧有事和你说。”
坐进车里,还不等谭央开口,毕庆堂就抢白道,“我知道,你别为我操心。”谭央忧心忡忡的望了他一眼,“你也知道我想说什么,你看你这段时间抽得少了,人就没那么瘦了,气色也好了。”毕庆堂也笑了,顾左右而言他,“你这两个月不也胖了吗?可见这和大烟没什么关系,厨子的手艺好才是顶重要的!”
谭央听他这么说就急了,“咱们不说笑话行不行?我说正经的呢,你这好不容易烟瘾小下来了,若是前功尽弃,再反复,那就更难戒了!”见她这样紧张,毕庆堂心有不忍,便微微点了头,她又接着说,“你就照现在这样控制好烟瘾,再等三两个月,抽得会更少。但是最后要完全戒掉的时候,还是会有些痛苦,到时候,你住到我的医院来,我帮着你戒!”
毕庆堂如临大敌的看着她,一本正经的笑言,“那怎么行?你知道抽鸦片的人戒掉时都什么样子吗?在你眼皮底下丢这个人,那还不如叫我抽大烟抽死算了!”看着谭央急得红了眼,他忙接口说,“我自己就能戒掉,小妹,你不用担心!”说着,他凑近些,柔声道,“大哥答应你的事就能做到,放心吧。”
到公寓楼下,谭央下车时,毕庆堂有些惫懒的笑了,指着楼上说,“有件事说了你别恼,我没告诉你就给你装了部电话!”“你有我房子的钥匙?”“没有,却有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谭央面露不悦,可思量片刻后,她涩涩的问,“世道不太平,你怕我遇到事情时,找不到你?”毕庆堂眼神一黯,无奈的点了点头。
“号码是多少?”下车后的谭央回过头问毕庆堂。毕庆堂故作高深的一笑,摸了摸鼻梁,敷衍道,“忘了。”“是囡囡的生日吧?”谭央不假思索的问。毕庆堂先是一愣,之后很是欣慰的点了点头。
随即,他们望着彼此,极有默契的笑了。
毕庆堂带着不错的心情回到毕公馆,可当陈叔在门口告诉他,有个日本的高级军官在客厅等着他时,他那不错的心情顿时就糟糕起来了。
毕庆堂进客厅时,言覃正站在窗边看向外面,而那个留着八字胡的日本军官蹲在旁边,带着假惺惺的笑,要去摸言覃的脑袋。毕庆堂一见这情形,几个箭步便冲上去,粗暴的推开了日本军官的手,他站在女儿前面,挡住了日本军官。
日本军官被毕庆堂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之后,他用生硬的中文说道,“是毕老板吧?我姓远藤,军职大佐,我来府上并没有恶意,请您不要误会!”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毕庆堂带着稀松平常的笑解释道,“孩子小,顽皮得很,怕冒犯了大佐。”说着,他松开女儿的胳膊,言覃张开手臂要他抱,他也破天荒的冷着脸没答应,让下人带着言覃上了楼。
“毕老板,您的女儿非常可爱,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中国孩子!”远藤大佐看着言覃上楼的方向,表情严肃的恭维着。毕庆堂却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不屑的摆手道,“一个女孩罢了,用我们这里的话讲,是个赔钱货!”接着,他把远藤大佐让到沙上坐下,热络道,“失礼了,快坐快做,我毕某人何德何能,还能让大佐大驾光临……”
谭央的医院在大概休整后就要重新开诊了,林稚菊见到谭央后笑着问,“央央,你没有去重庆吗?”谭央整理着桌上的东西,微微笑了。“是不是,毕老板也没有走?”听见林稚菊这样问,谭央很是意外的看着她,林稚菊却自说自话道,“看过几次他来找你,你是性子顶沉静的一个人,可一同他说话就慌,十几岁的小姑娘一样,大家都看得出来。所以我就和我家老吴说,刘法祖肯定会去重庆,咱们的谭院长,就不一定了。”
可是这个世上的事,没有那么多的一定,医院开门接诊的那个下午,刘法祖就来到了医院,一脸憔悴不说,人也瘦了许多。大家问他为什么没有走,他无奈道,晚了一步,这边还没上车,那边日本人就进了上海了!大家听了他的话,未免替他唏嘘起来。谭央私下里和他说,“咱们想想办法,怎么也要送你去重庆,眼看着湘凝就要生孩子了,越是打着仗不太平的时候,一家人越是不能分开!”一提到章湘凝,刘法祖就极为痛苦的低下头,斟酌良久,他才磕磕绊绊的说,“现在风声这么紧,别冒这个险了,再等等吧,不急。”
第二天下午,谭央在医院走廊看见了方雅,便笑着招呼她,“方雅姐,你怎么来了?”方雅把身上的银灰色裘皮大衣裹了裹紧,撒着娇道,“感了冒了,总不好,来看看!”谭央看着方雅身后手术室的牌子,拉着她说,“那你找错地方了,我带你去内科的吴医生那里!”方雅拨开她的手,嘻嘻哈哈的笑着,“好,我知道了,你们庙里这几尊大佛我都认得,我自己去就好了,你尽去忙你的,不用管我!”谭央见她这么说,只得叮嘱了她几句,自己走了。
吴恩的内科诊室就在谭央的斜对面,整个下午谭央都没看见方雅去里面找吴恩看病,反而是快下班的时候,站在窗前喝水的谭央看见方雅和刚做完手术的刘法祖结伴出了医院,刘法祖竟熟门熟路的上了方雅的小汽车……
侵略者一路向南血洗国土,绝大多数的人还没在国难中缓过神来,沦陷区里,却在短短两个月间呈现出了一幅风格迥异的众生相。
例如那“家学渊源”的胡府,胡家老爷在“维新政府”里做了大官,这还不算,这老头还厚颜无耻到想把他掺了股的水泥厂献给日本人造军需工事,他去找邹老先生商量时,刚开了口就被邹老先生用文明棍指着他鼻子的破口大骂,骂了整整一个小时都没歇气。
而胡家的大公子胡连成更是摇身一变成了上海伪政府里司法厅的厅长,带着一身恶臭的春风得意起来。谭央的医院一重新开门,他就跑去晃,还殷勤备至的说,以后谭央若是遇到麻烦可以去找他,如今在上海滩,当初姓毕的、姓徐的办不到的事,现在的他,全办得到。谭央听凭他一个人在那里演,忙着看病人,并不搭理他。胡连成觉出没意思来,正打算走,谭央却瞟了一眼他腕上的白钢表带,轻声慢语的说,“白铁无辜。”
“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胡连成上车要走时才想起这句诗来,登时气得直跳脚——这女人,竟拿他去比秦桧!
因言覃在绘画上的天分,谭央唯恐耽搁了孩子,所以每礼拜两天,谭央下班后匆匆吃上一口饭就去毕公馆教女儿画画,风雪再大,天气再坏都不曾中断。谭央去的时候,毕庆堂大多数时候都在家,谭央教言覃的时候,他就坐在后面看,一坐就是两个钟头,中间最多会出去接两个电话。
谭央对他说,孩子学东西不用父母都陪着,他忙了一天,晚上就去歇着吧。毕庆堂将烟在烟灰缸里按灭,半开玩笑的说,“你还看不明白吗?陪囡囡不过是个幌子,我这是旁听偷师呢,”说到这里,他微微收住笑,“你前天讲,一样的画,画在绢和帛上是不同的。我就想起那年,你叫我替你去裱画店里买,我还以为贵的好呢。买错了,你也不吭声,就在那里笑。”
谭央每次教完女儿回去时都很晚了,毕庆堂怕街上有日本兵不安全,总叫人开着车跟在后面。谭央到家时,才脱下衣服,电话铃就响了,毕庆堂问她到没到家,然后再简短的说几句不相干的闲话,让女儿道了晚安后才撂电话。他有时会说,那个小洋鬼子白天时又来了,穿西装打领结,手里还拿着糖果盒子,也不知是哪个的规矩,小赤佬一个,搞得和要去约会的体面大人一样。他有时又说,这个方雅,年岁也不小了,做事情总还是那么着三不着四的,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又说要搬家,叫我给她找大卡车,连着搬了两个周末都没搬完!
春节前的两周,毕庆堂更忙了,这一天谭央去毕公馆教女儿根本没看见他,回到公寓时也没接到他的电话,这天她也睡得格外晚些,躺到床上辗转难眠。如今外面风声鹤唳的,她担心他的安危,想打电话去毕公馆问问,却又觉得自己没那个立场和理由。
快到午夜的时候,电话铃忽然响了,谭央慌慌张张的去接电话,听筒那边,他一本正经的问,“到家了吗?”谭央听他这话哭笑不得的回答,“到了,早就到了!”“唔,我才回来,现在挺晚了,没吵到你睡觉吧?”“没有,还没睡呢。